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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一那一声咆哮,已彻底脱离了人类的范畴,那是灵魂被仇恨与绝望碾碎后,从血肉熔炉中锻打出的、独属于濒死凶兽的嘶鸣。声浪撕裂了浓重的血腥空气,仿佛在尸山血海的画卷上,用指甲硬生生抠出了一道惨烈的划痕。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早已不是战意,而是焚尽理智、焚尽生命,直至将灵魂都化作灰烬的复仇之火。那火焰太过炽烈,灼得他看不见四周挥舞的刀光剑影,听不见萧无痕那一声蕴含着滔天怒意与一丝不易察觉惊惶的厉喝,他坍缩的世界里,只剩下高坡上那个让他恨入骨髓、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身影——监军赵擎。

“暗一!回来!”萧无痕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穿透层层厮杀声,带着镇北王不容置疑的威严,甚至隐含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失态的焦灼。那是目睹最忠诚的部下即将飞蛾扑火时,本能的心悸。然而,暗一充耳不闻。残破的身躯仿佛被那复仇的火焰彻底驱动,榨出了生命最后、也是最暴烈的力量。他手中那柄崩了口的短刀,划出一道惨烈而决绝的弧线,竟是以一种完全放弃防御、同归于尽的方式,硬生生在潮水般涌上的北戎士兵中,撕开了一条由鲜血与碎肉铺就的短暂通路,目标直指赵擎!

“拦住他!快!给我拦住这个疯子!”赵擎脸上那惯常的阴鸷与从容,此刻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五官扭曲的惊惶。他尖声厉喝,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蜷缩,几乎是本能地将身边的亲兵用力往前推搡,试图用肉盾阻挡那索命的凶兽。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这已经不是人,是一头完全抛弃了生念、只求拖着仇敌一同坠入无间地狱的煞神!那眼神,冰冷、疯狂、执拗,让他从心底最深处泛起刺骨的寒意。

“王爷!”凤九歌急呼,手腕还被萧无痕滚烫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攥着。她的目光敏锐如鹰隼,瞬间捕捉到暗一背后空门大开,一柄北戎士兵的长矛,正悄无声息地、毒蛇般刺向他的后心!角度刁钻,时机狠辣,若无人救援,暗一下一秒便是枪下亡魂!

萧无痕面具下的嘴唇瞬间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条绷紧如铁。电光火石间,权衡利弊已无意义,本能与多年并肩的情谊驱使着他做出了决断。他猛地松开凤九歌的手腕,一直紧握的惊蛰长枪发出一声如同悲鸣般的低沉嗡响,被他用尽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猛地投掷而出!

长枪脱手,不再是沙场征战的兵器,而是寄托着挽留与拯救的信念。它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银色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撞在那柄即将刺入暗一后心的长矛之上!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四溅纷飞,如同绝望中绽放的短暂烟花。那势在必得的长矛被惊蛰枪上蕴含的巨力猛地撞偏,险之又险地擦着暗一的肋下掠过,锋利的矛尖瞬间带走一片皮肉,鲜血飙出。而惊蛰长枪也耗尽了力道,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斜斜地插入了泥泞不堪、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之中,枪缨染血,微微颤动,仿佛在为主人的境遇而悲泣。

这一掷,几乎抽空了萧无痕强行提起的最后气力。他伟岸的身躯猛地一个剧烈晃动,右腿箭伤处传来的钻心剧痛,如同无数条毒蛇同时噬咬着他的神经,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量冷汗,顺着冰冷的玄铁面具边缘滑落,脸色在刹那间苍白得吓人,连紧抿的嘴唇都失去了所有血色。

“无痕!”凤九歌立刻反手用力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掌心感受到他臂膀传来的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和几乎完全依靠在她身上的重量,心如刀绞,仿佛那支毒箭也同时射穿了她的心脏。通过那玄妙的痛觉共享,他此刻的虚弱、剧痛、以及强行发力后带来的凶猛反噬,如同汹涌的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感官,让她也一阵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几乎要跟着他一同倒下。

而被救下的暗一,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险些夺走他性命的致命攻击,也没有去瞥一眼那柄救了他、此刻孤零零插在地上的惊蛰长枪。他的整个世界,已然坍缩至极致,只剩下咫尺之遥、马背上那个惊惶失措的仇敌!借着萧无痕为他创造的这转瞬即逝的空隙,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如同濒死狼嚎般的嘶哑咆哮,双脚用尽最后力气猛蹬地面,沾染血泥的身躯竟腾空而起,带着一股惨烈无比、与敌同归于尽的气势,不顾一切地扑向马背上的赵擎!

“保护监军!”亲兵们骇然失色,数把闪烁着寒光的钢刀同时扬起,从不同角度劈向空中无处借力的暗一,刀光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暗一根本不闪不避,或者说,他已无力闪避,亦无心闪避。他任由那些钢刀狠狠地砍入他的肩胛、后背,锋利的刀刃切割皮肉、甚至触及骨骼的声音令人牙酸,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墨般从他身上狂飙而出,在空中划出凄艳到令人心碎的弧线。他的眼中,只有赵擎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手中那柄跟随他多年、饮血无数的短刀,凝聚了他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忠诚、所有燃烧殆尽的生命力,如同一颗自九天坠落的、燃烧着的血色流星,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义无反顾地刺向赵擎的胸膛!

“噗——!”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在这一刻显得异常沉闷而清晰,仿佛直接敲击在战场上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上,让他们的心跳都为之一滞。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暗一的短刀,先是势如破竹地穿透了赵擎仓皇间下意识举起格挡的手臂,骨骼碎裂声轻微却刺耳地响起,继而去势稍减,但依旧带着无可阻挡的恨意,狠狠地、深深地扎入了赵擎左胸偏上的位置!并非正中心脏,但那位置紧挨着重要血脉,已是足以致命的创伤!

“啊——!!!”赵擎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声音里充满了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直接从马背上翻滚下来,重重摔落在泥泞血污之中。华美的监军袍服瞬间被汹涌而出的鲜血浸透,那刺目的红色在他苍青色的官袍上迅速蔓延,如同一朵诡异而狰狞的死亡之花,在他胸口骤然绽放。

而暗一,也在同一时间,被反应过来的亲兵们乱刀砍中。他如同一个被彻底撕碎的、残破的血袋,从半空中无力地、沉重地摔落在地,激起一片混合着血水和泥浆的污浊浪花。他仰面躺在那里,身下的血洼迅速扩大,映照出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天空。他的嘴角,却艰难地、扭曲地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近乎解脱的、却又带着无尽悲凉与嘲讽的笑容。

“王…爷……狗……贼……已……除……”他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得几乎随风飘散的声音,如同梦呓。随即,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生死不明。

“监军大人!监军大人!”亲兵们彻底乱了阵脚,惊慌失措地围拢过去,手忙脚乱地想要扶起在地上痛苦蜷缩、哀嚎不止的赵擎,有人试图止血,有人高声呼唤医官,场面一片混乱。

这突如其来的、惨烈无比的变故,让原本就因指挥混乱和“友军”箭雨而陷入动荡的北戎军阵,出现了致命的停滞与混乱。主官重伤濒死,指挥系统瞬间瘫痪。而断崖之上,那本已蓄势待发的第二轮箭雨,似乎也因为下方这突如其来的混战和最高指挥官赵擎的遇刺,而产生了明显的犹豫和混乱,弓弦震动的声音变得稀疏、凌乱,不再有之前那令人窒息的统一节奏,仿佛失去了大脑的肢体,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走!就是现在!”萧无痕强忍着眼前阵阵发黑和右腿传来的、几乎要将他意识都吞噬的剧痛,用惊蛰长枪勉强支撑住身体,一把将插在地上的爱枪拔出。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残存将士的耳边,将他们从短暂的震骇与悲愤中惊醒。

他知道,暗一用他那条早已不属于自己的性命,用这种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为他们换来了这稍纵即逝的、或许是唯一的生机!这生机,是用兄弟的血与魂铺就的!

凤九歌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贝齿深陷入柔软的唇肉,甚至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才勉强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滚烫的泪水逼了回去。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暗一倒下的方向,那里此刻已被混乱的敌兵和扬起的尘土所淹没,那个忠诚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搀扶住身边这个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朝着东南方向,发出了与萧无痕同样决绝、甚至带着一丝凄厉的呼喊:“突围——!”

求生的本能,护卫主上的信念,以及对背叛者无尽的愤怒,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融合成一股狂暴的力量。残存的镇北王亲卫和凤家暗卫,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的狼群,眼中闪烁着嗜血而疯狂的光芒,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凶悍。他们以身体为盾,以残刃为牙,紧紧地护佑着中心的萧无痕和凤九歌,组成一个燃烧的、移动的血色楔子,朝着因为指挥失灵而变得脆弱的东南角敌阵,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厮杀、格挡、冲锋、倒下……

每一步迈出,都踏在黏稠的血泊和冰冷的尸体之上;每一次呼吸,都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每一个瞬间,都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刀剑砍卷了刃,就用拳头砸,用牙齿咬!不断有人倒下,用最后的力气为同伴挡住致命的攻击,用血肉之躯延缓追兵的脚步。

凤九歌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机械地挥动手中那柄玄铁短匕的,也感觉不到身上又添了多少道火辣辣的伤口。她所有的意念,所有的精神,都高度集中在那三个支撑着她没有倒下的支点上:搀扶住身边这个摇摇欲坠的男人,跟上队伍决死突围的步伐,以及……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对得起暗一的牺牲,才能揭开背叛的真相,才能让逝者安息!

当他们如同血人一般,终于踉跄着冲破了最后一道北戎士兵稀稀拉拉的阻拦,一头扎进山谷外那片茂密、阴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原始山林时,身后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以及箭矢破空的凄厉尖啸,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了一些。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并非安全,仅仅是从一个炼狱,踏入了另一个未知的、可能更加危险的绝地。

“追!绝不能放走萧无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北戎军官气急败坏的怒吼声,以及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追摄而来,打破了山林边缘短暂的宁静。

此时的队伍,凄惨得令人心酸。满打满算,只剩下不足二十人,而且人人带伤,轻重不一。鲜血浸透了他们的征衣,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拖拽着他们的每一步。萧无痕因失血过多,加上体内未清的余毒和沉重伤势的联合侵蚀,意识已然模糊,大半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了凤九歌纤细而单薄的肩上。若非她重生之后,暗中坚持不懈地锻炼体魄,体质远胜寻常闺阁女子,此刻恐怕早已被这重量压垮。

“小姐,这边!”一名对附近地形略有了解的亲卫校尉,名叫张威,他强忍着断臂处传来的、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脸色惨白如纸,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却依旧凭借顽强的意志,指引着方向。“不能往平原走!北戎骑兵速度极快,转眼即至!我们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进山,想办法穿过前面那片‘死亡沼泽’!或许……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死亡沼泽!

这四个字如同带着某种冰冷的魔力,让仅存的将士们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那是一片连最老练、最大胆的猎户和采药人都视为绝地、轻易不敢踏足的禁忌领域!传说其中终年毒瘴弥漫,杀人于无形;沼泽陷坑遍布,一步踏错便是灭顶之灾;更有各种凶残诡异的异兽潜伏在浓雾深处,择人而噬!真正意义上的有进无出!

然而,回头望去,是数以千计如狼似虎的北戎追兵,是那个心思歹毒、绝不会放过他们的监军(若赵擎侥幸未死)必然的补刀和灭口。前进,虽是九死一生的绝地,但那一线生机,或许就藏在这片死亡的帷幕之后。

他们没有选择。或者说,选择早已注定。

“进沼泽!”凤九歌替几乎无法开口、意识昏沉的萧无痕,斩钉截铁地下达了命令。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脱力、紧张以及吸入的烟尘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与此刻绝境格格不入的、令人心安的坚定与果决。这声音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些许彷徨。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背负着伤员,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入了那片被灰白色浓雾和死一般寂静笼罩的、仿佛通往幽冥的原始山林,向着传说中那片令人闻之色变的死亡沼泽,艰难地行去。

身后的追兵似乎对这片沼泽也充满了极深的忌惮,追到山林边缘,那喧嚣的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便明显地迟疑、减缓,最终渐渐停歇了下去。然而,那种被窥伺、被等待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如同无形的蛛网,从山林之外蔓延而来,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隐藏在暗处,等待着这片绝地自动吞噬掉他们这些闯入者,或者等他们精疲力尽时再出来收割。

……

不知在崎岖难行、荆棘密布的山林中艰难跋涉了多久,当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浓密的树冠和弥漫的雾气吞噬,四周陷入一种近乎绝对的黑暗时,他们终于抵达了死亡沼泽的边缘。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植物、淤泥腥臭和某种若有若无、带着甜腻感的诡异气息,如同实质的墙壁,猛地扑面而来,强烈地刺激着众人的鼻腔和喉咙,让人闻之胸腹翻腾,几欲作呕。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被厚重灰白色浓雾彻底笼罩的诡异地域。那雾气仿佛拥有生命,缓慢地、粘稠地流动着,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声音。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松软、湿滑、泥泞的黑色淤泥,浑浊的泥水中不时“噗”地冒起一个又一个黏稠的气泡,炸开后散发出更加令人头晕目眩的恶臭。无数扭曲、光秃、形态怪异的枯树枝桠,如同从地狱伸出的、干枯的鬼手,挣扎着从浓稠的雾霭中探出,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沉而诡异的窸窣声,或是某种滑腻物体悄然滑过泥水的细微响动,反而更添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

这里,仿佛是生命的禁区,是被造物主遗弃的、通往幽冥的入口。

“王爷…王爷昏过去了!”一直努力搀扶着萧无痕的另一名亲卫,声音带着哭腔惊呼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助与恐慌。

凤九歌心中一紧,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连忙伸手去探萧无痕的额头,触手一片惊人的滚烫!他在发高烧!腿上的箭伤虽然经过她之前简单的包扎勉强止住了汹涌的流血,但那箭头显然淬了剧毒,加上连日惨烈血战、心力交瘁到极致,此刻伤势和毒性终于全面爆发,来势汹汹。

“必须尽快找个相对干燥、安全的地方安置王爷!否则……”凤九歌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她目光锐利如鹰隼,努力穿透那令人窒息的浓雾,扫视着前方那片已知和未知的恐怖沼泽。前世关于这片绝地的零星记忆碎片,如同沉在深海的破碎琉璃,在她脑海中闪烁不定,无法拼凑成完整清晰的路径,但一些关于致命危险的本能警示,却如同黑暗中微弱的磷火,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重生的灵魂与这片土地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跟我走!脚步一定要放轻,落地要稳!注意脚下,每一步都要用木棍或者脚小心试探清楚再落脚!”她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带着腐臭和甜腻毒瘴的空气,压下喉咙的不适,率先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此刻,她就是这支伤痕累累、濒临绝境的残兵败将唯一的主心骨,是黑暗中引领方向的那点微光。她的背影在浓雾中显得单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暗一已经不在了,那名同样受伤不轻的凤家暗卫,沉默而坚定地主动接替了背负萧无痕的重任。他咬紧了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将昏迷中的萧无痕牢牢地、稳妥地背负在自己宽阔却同样布满伤口的背上。张威和其他还能勉强行动的将士,则无需多言,自觉地分布在四周,形成一个小小的、脆弱的保护圈,将凤九歌和背负着萧无痕的暗卫紧紧护在中心。他们的眼神里,除了疲惫,更多的是对凤九歌的信任和服从。

踏入沼泽的第一步,就如同将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冰冷、粘稠的黑色淤泥瞬间没过脚踝,一股强大而阴冷的吸力从脚下传来,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魔手,贪婪地想要将一切鲜活的生命拖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严重阻碍了视线,目光所及,不过周身数尺的范围,再远处便是白茫茫一片,充满了未知与恐怖。空气中弥漫的毒瘴,虽然似乎因为稀释还不到立刻致命的程度,但吸入多了,所有人都开始感到明显的头晕眼花,胸闷气短,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呼吸变得异常艰难。

凤九歌折下一根相对坚韧的长藤条,一边小心翼翼地在前探路,敲打着前方看似坚实的地面,一边凭借着她自己都难以言说的、或许是来自前世模糊记忆深处、或许是绝境中被激发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谨慎地选择着每一个下脚点。她时而凝神侧耳,捕捉着泥水中那些细微得几乎不可闻的、预示着危险的声响;时而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雾气流动的细微变化和走向;时而蹲下身,用手指触摸地面植被的形态和土壤的质感。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专注,仿佛与这片死亡之地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

“左边不能走,那片水草颜色不对,下面极可能是空的浮泥。”

“尽量跟着这些零星露出水面的石块走,但千万小心,石面上覆盖的苔藓异常湿滑。”

“绕开!那种颜色特别鲜艳、如同滴血般的蘑菇,有剧毒,碰都别碰!”

她压低声音,发出一连串清晰而简短的指令。声音虽然不大,甚至带着疲惫的沙哑,却有一种奇异的、能够稳定人心的力量。残存的将士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严格依循着她的指引,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但竟然真的在这步步杀机、仿佛随时都会吞噬生命的恐怖沼泽中,找到了一条极其勉强、却真实存在的通行路径。他们看向凤九歌的眼神,愈发信服。

然而,死亡沼泽的恐怖,远不止于泥泞与毒瘴。

“啊——!”一声短促而充满惊恐的惊呼,猛地打破了队伍艰难行进的沉默。一名走在边缘负责警戒的亲卫,脚下原本看似与周围无异、长着浓密水草的“实地”,毫无征兆地突然塌陷!他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下猛坠!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浆如同活物般迅速涌上,眨眼间便淹没到了他的腰部!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

是致命的沼泽陷坑!

“别乱动!越挣扎下沉得越快!”凤九歌心脏猛地一缩,厉声喝道,声音因紧张而拔高。与此同时,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将手中那根用来探路的藤条,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名陷入绝境的亲兵甩了过去!“快!抓住藤条!”

那陷入泥潭的亲兵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写满了绝望与恐惧。求生的本能让他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抛来的藤条,仿佛那是连接着阳世的唯一绳索。旁边另外两名距离较近的士兵也立刻反应过来,慌忙上前,一起帮忙奋力拉扯。

然而,沼泽的吸力大得超乎想象,那淤泥仿佛拥有粘稠而强大的意志。三人合力,额头青筋暴起,脸色涨红,竟然无法将那亲兵从泥潭中拉出分毫!反而因为他们用力,感觉自身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微微发软、下陷!

“小姐!松手吧!不然……不然我们都会被他拖下去的!!”陷入泥潭的亲兵看着同伴们因用力而扭曲的脸庞和也开始陷入困境的双脚,眼中闪过决绝的死意,嘶哑地喊道,甚至想要主动松开那救命的藤条。

“闭嘴!给我抓紧!谁也不准放弃!”凤九歌凤眸圆睁,厉声叱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双脚死死钉在一处相对坚实的土埂边缘,身体极力后仰,几乎与地面成了四十五度角,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拉扯着藤条。纤细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白皙的手掌因为紧紧攥着粗糙带刺的藤条,指甲已然崩裂,鲜红的血液涔涔而出,迅速染红了手中那截救命的长藤。疼痛钻心,但她浑然不觉。

她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暗一已经为了他们牺牲,她绝不能眼睁睁再看着任何一个誓死追随的将士,在她面前被这片无情而贪婪的沼泽吞噬!每一个生命,都重如千钧!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僵持时刻,异变再生!

“哗啦——!”一声剧烈的水响,就在那陷坑不远处,原本平静的浑浊泥水猛地炸开!一道巨大的、布满了丑陋瘤痂和墨绿色滑腻苔藓的黑影,如同潜伏已久的恶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窜出!它张开了布满森白利齿、散发着浓郁腥臭气息的血盆大口,带着一股腥风,精准无比地咬向正在奋力拉扯藤条、根本无法闪避的凤九歌!

那是一条体型远超寻常、如同史前巨兽般的沼泽鳄!它显然早已潜伏在侧,冰冷的目光锁定了猎物,等待着这最佳的猎杀时机!

“小姐小心!!”背负着萧无痕的暗卫目睹此景,只觉得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目眦欲裂,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嘶吼。但他双手紧紧背负着昏迷的王爷,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腾出手来救援!

距离太近了!速度太快了!凤九歌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巨鳄口中交错林立的、如同匕首般锋利的牙齿,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令人作呕的浓郁腥臭之气!她若此刻松手闪避,那名陷入泥潭的亲兵顷刻间就会被沼泽彻底吞噬,绝无生还可能!她若不松手,自己下一刻就会成为这巨鳄的腹中餐!

千钧一发!生死刹那!

“嗖——!”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是断臂的张威!在这危急关头,他竟凭借着一股悍勇之气,用仅存的左手单臂,奋力掷出了自己那柄陪伴他征战多年的战刀!战刀化作一道寒光,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劈砍在巨鳄相对脆弱的鼻吻之上!

“噗嗤!”刀刃入肉,虽然因为单臂发力,未能造成致命的创伤,但那突如其来的剧痛,成功吸引了巨鳄的注意力,打断了它志在必得的扑杀!巨鳄吃痛,发出一声低沉而愤怒的咆哮,庞大的头颅猛地一甩,那双冰冷残忍的竖瞳,瞬间锁定了投刀伤它的张威!

而就在这宝贵的、用勇气换来的短暂间隙,凤九歌感觉手中藤条传来一股更强的拉力,原来是另外几名士兵也拼死冲了上来,加入了拉扯的行列。“一、二、三——拉!”众人齐声发力,伴随着一声泥浆翻涌的闷响,终于将那名深陷泥潭的亲兵,猛地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拖了出来!

那亲兵死里逃生,如同虚脱般瘫倒在相对坚实的地面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他浑身沾满了恶臭的黑泥,脸上、眼中充斥着无边的后怕、庆幸,以及望向凤九歌和张威时,那难以言喻的、深刻的感激。

而另一边,掷出战刀、失去了兵器的张威,面对被彻底激怒、转头向他扑来的恐怖巨鳄,只能拖着断臂之躯,踉跄着向后退却,脸色苍白,眼中却并无惧色,只有一股与敌偕亡的狠厉。

“吼——!”巨鳄被鼻端的伤痛彻底激怒,四肢粗壮有力,划动着泥水,庞大的身躯展现出了与其体型不符的惊人灵活性,带着一股腥风,再次凶猛地扑向手无寸铁的张威!

“畜生!找死!!”一名凤家暗卫双眼赤红,怒吼一声,手持淬毒短刃,如同猎豹般揉身而上!他身形灵动,险之又险地避开巨鳄足以断金碎石的扑咬,手中短刃如同毒蛇出洞,抓住一个微小的空隙,狠狠地、精准地刺向了巨鳄那冰冷的竖瞳!

几乎同时,另一名士兵也捡起地上的石块,用尽力气拼命砸向巨鳄相对脆弱的眼睛和头部其他部位。

经过一番短暂却惊险到了极点的搏斗,那巨鳄终究是野兽,在付出了一只眼睛被刺瞎、剧痛难忍的代价后,发出一声饱含痛苦与愤怒的嘶吼,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摆,负痛潜入了浑浊不堪的泥水深处,只留下一串翻滚的气泡和逐渐扩散的血色,很快便消失不见。

直到此时,众人才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个个瘫坐在地,背靠着背,大口喘息,精疲力尽,脸上、眼中残留着浓得化不开的后怕与惊悸。刚才那一连串的变故,实在太过凶险,任何一环稍有差池,便是数人殒命的结局。

凤九歌看着惊魂未定、伤痕累累的众人,看着昏迷不醒、脸色愈发苍白的萧无痕,看着每一位将士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茫然,一股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肩膀压垮。系统因为能量过度消耗而陷入彻底的沉睡,她失去了重生以来最大的依仗和指引。如今,在这片步步杀机的绝地,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前世积累的零星记忆、被逼出的惊人直觉,以及身边这群忠诚无比、却也同样濒临生理与心理极限的将士。

“此地不宜久留!血腥味和刚才的动静,很可能会引来沼泽里其他更危险的东西。”她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鼻尖的酸楚,用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道,率先挣扎着站起身来,“我们必须继续走,寻找更安全的落脚点。”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质疑,甚至没有人发出叹息。求生的意志支撑着他们,互相搀扶着,彼此依靠着,再次迈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踏上那前方未知、生死难料的征途。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又接连遭遇了数次危机。有时是途径某片区域,空气中原本淡薄的毒瘴突然变得浓郁粘稠,呈现出诡异的淡绿色,迫使他们不得不撕下衣襟,用泥水浸湿后紧紧捂住口鼻,强忍着窒息感,快速奔跑通过;有时是看似平坦的草地,踏上去才发觉是危险的浮萍区,险些让数人同时陷落,幸得凤九歌及时示警和众人互相拉扯才化险为夷;还有各种防不胜防的毒虫骚扰,色彩斑斓的蜈蚣、隐匿在树叶背后的毒蜘蛛、成群结队、嗡嗡作响的嗜血毒蚊……每一次,都考验着他们的神经、体力和运气。

而每一次,都是凤九歌凭借着她超乎常人的冷静、精准的判断力,以及那玄而又玄、仿佛与这片死亡之地有着某种微妙联系的直觉,带领着队伍,在死亡的刀尖上起舞,险之又险地避开一个又一个致命的陷阱。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层层保护在深闺之中的凤家大小姐,而是在血与火、生与死的绝境熔炉中,被硬生生淬炼出的、绽放出耀眼光芒的领袖。她的果决、她的坚韧、她那份与年龄和柔弱外表截然不符的沉稳与智慧,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位幸存将士的心中,赢得了他们发自内心的信任与敬佩。

就连最初或许因为她女子身份、或是因为她与王爷之间复杂关系而心存疑虑、甚至略有轻视的人,此刻看向她的目光中,也只剩下信服与尊崇。她的命令被毫不犹豫地执行,她的判断被视为生的希望。

在躲避一群被他们身上血腥味吸引而来的、足有拳头大小、口器尖锐、嗡嗡作响的恐怖毒蚊时,凤九歌为了引开这些致命的飞虫,保护行动不便的伤员,主动冲向另一侧,挥舞着衣袖驱赶。然而脚下不慎一滑,踩入了一个被浓密水草遮蔽的隐蔽水洼。水洼不深,但她的脚底却清晰地感觉到,似乎踩到了什么坚硬而棱角分明的异物,硌得脚心生疼。

她心中微微一动,忍着水洼中传来的恶心触感和气味,蹲下身,伸手在浑浊冰冷的泥水中仔细摸索。很快,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约莫巴掌大小、边缘锐利、触手冰凉坚硬的物体。她用力将其从淤泥中抠了出来,就着微弱的天光,在相对干净的衣襟上仔细擦拭掉表面的污垢。

那竟然是半块金属牌。通体呈现出一种沉黯的黑色,非铁非铜,不知是何材质铸造,入手异常沉重,并且带着一种透入骨髓的、非同寻常的寒意。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布满了细微的锯齿状痕迹,显然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暴力损毁。牌子的正面,刻着一些她前所未见、扭曲而古老、充满神秘意味的符文,与周围这片蛮荒、原始的沼泽环境显得格格不入。这符文的风格,那种古老、晦涩、带着一丝不祥的感觉,让她莫名地联想起了之前遭遇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影先生”所佩戴的指环。虽然具体的纹路细节不尽相同,但那种源自同一种体系的、冰冷而诡异的感觉,如出一辙,甚至……这半块黑牌上的符文,给她的感觉更为原始、更为深邃,仿佛蕴藏着更久远、更黑暗的秘密。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凤九歌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影先生来过?还是他背后那个组织,早已将触角伸到了这片绝地?这片沼泽,除了天然的杀机,难道还隐藏着人为的陷阱或秘密?

但此刻形势危急,萧无痕伤势沉重,队伍疲惫不堪,实在没有余力去深究这意外的发现。她只能将这半块透着不祥气息的黑牌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压下心头的重重疑虑,继续集中全部精神,带领着队伍在这片死亡之地中艰难前行。

不知又挣扎前行了多久,时间在这片被浓雾笼罩的绝地中早已失去了意义。就在所有人都几乎到达了体力的极限,每迈出一步都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肺部如同火烧般灼痛时,前方的雾气,似乎终于透出了一丝不同——变得淡薄了一些,视野也略微开阔了一些。

“看!快看那里!”张威用尽最后的气力,用嘶哑得几乎破裂的声音喊道,语气中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狂喜与激动。

所有人精神一振,勉强抬起沉重的头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水域中央,赫然出现了一片高出周围沼泽水面数尺的、相对干燥的陆地!那高地面积不大,怪石嶙峋,但足以让他们这十几人勉强容身歇脚。高地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低矮却异常坚韧、呈现出灰绿色的不知名灌木,与周围那些扭曲狰狞的怪树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那里的空气似乎也随着雾气的变淡而清新了不少,那股一直萦绕不散、令人头晕目眩的腐臭和甜腻气息,在这里明显淡了许多。

“快!大家加把劲!到那里休整!”凤九歌眼中也终于燃起了一丝真切希望的光芒,如同在漫漫长夜中看到了指引的灯塔。她连忙鼓舞着士气,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一行人闻言,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用尽最后残存的气力,互相搀扶着,拖拽着,几乎是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冲上了那片象征着短暂安全的高地。一踏上那相对坚实、干燥的地面,许多人便再也支撑不住,直接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连动弹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只想就这样永远躺下去。

然而,凤九歌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喘息。危险并未远离,只是暂时被隔绝在外。她立刻强撑着疲惫欲死的身体,指挥着少数几个还有余力行动的将士,“快!立刻检查各自伤势,重新包扎!清点一下我们还剩多少人,多少物资!想办法收集一些相对干净的饮水!注意轮流警戒四周,绝不能放松!”

快速吩咐完毕后,她甚至来不及处理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崩裂的指甲,第一时间就跌跌撞撞地来到被众人小心安置在一块相对平整岩石上的萧无痕身边。

他依旧深度昏迷,毫无苏醒的迹象。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没有丝毫血色,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断绝。那一身象征着荣耀与力量的银甲,早已被干涸的血污、漆黑的泥泞以及战斗留下的累累伤痕所覆盖,失去了往日耀眼的光泽,变得黯淡而破败。大腿上那处最严重的箭伤,之前包扎的布条已经被不断渗出的、颜色发黑的血水彻底浸透,紧紧黏在伤口上。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青黑紫色,肿胀不堪,显然箭头上的毒素正在持续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身体,蔓延的速度比预想的更快。他的额头依旧滚烫,高烧持续不退,生命的气息正在一点点微弱下去。

看着他这副气息奄奄、英雄末路的模样,凤九歌的心如同被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穿刺,痛得几乎要痉挛。她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解开他那被血污和泥泞黏连、几乎与皮肉长在一起的裤腿布料,每一下轻微的撕扯,都仿佛牵动着她的神经。当那狰狞可怖、散发着淡淡腐臭气的伤口彻底暴露在眼前时,她的眼眶瞬间红了。那枚该死的、带着倒刺的乌黑箭头,还深深地嵌在他的血肉之中,如同毒蛇的獠牙,不断释放着致命的毒性。周围的皮肉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腐烂迹象。

必须立刻进行彻底的清创,取出箭头!否则,不需要外面的追兵或者沼泽中的怪物找来,光是这伤势和毒素,就足以在短时间内夺走他的生命!

“小姐,水……找到了一些,还算干净。”一名亲卫忍着伤痛,用破损的头盔盛来了一些在高地边缘石缝中收集到的、相对清澈的积水。

凤九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了声谢,郑重地接过头盔。她没有专业的医疗工具,条件简陋到了极致。她只能再次拔出那柄萧无痕所赠、此刻却要用来救他性命的玄铁短匕,又从自己早已破损不堪的衣襟上,奋力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

她跪坐在萧无痕身边,先是用清水小心地冲洗伤口周围的污垢。然后,她握紧了匕首,刀刃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冷冽的光。她需要剜去那些已经腐烂、发黑的坏肉。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也极其考验施术者的心志。

凤九歌的手,在这一刻却出乎意料地稳定,没有一丝颤抖。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如同最精湛的匠人在雕琢他最珍贵的作品。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一毫的心软、犹豫或者失误,都可能直接导致最坏的后果。祖母所揭示的、关于他们之间那隐秘而沉重的血缘真相,如同宿命的钟声,在她脑海中不断回荡——他们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妹,共同承载着前朝遗孤的身份,背负着家族复兴与沉冤昭雪的沉重使命。前世,她因误会而亲手伤他,铸下大错;今生,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绝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因为自己的无能或软弱而死去!绝不!

她咬紧牙关,匕首的尖端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果断地,开始剔除那些腐烂的皮肉。每一下,萧无痕即使在深度昏迷中,身体也会因为无法忍受的剧痛而产生本能的、剧烈的痉挛,喉咙里发出模糊而痛苦的闷哼,仿佛濒死野兽的哀鸣。

凤九歌的心,随着他的每一次颤抖而揪紧,如同被放在烈火上炙烤。但她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反而更加迅捷、精准。腐肉被一点点清除,露出下面颜色相对正常、却依旧肿胀的血肉。

完成了初步清创,她再次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和姿势。接下来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取出深嵌在骨肉之中的箭头。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精准的控制力和无比的勇气,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更严重的血管或神经损伤,甚至导致箭头断裂,留下更大的隐患。

她将匕首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探入伤口深处,凭借着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仔细感受着箭头的位置和卡住的角度。汗水,混合着之前沾染的血污和泥泞,顺着她光洁的额角、鬓边不断滑落,滴落在萧无痕苍白的小腿上,或是身下的岩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紧张与煎熬。周围幸存的将士们,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她那稳定得不可思议的手上,心中默默祈祷。

终于!她的匕首尖触碰到了那坚硬、冰凉的金属异物!就是它!

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手腕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幅度、极其精妙地转动,用匕首尖的侧面和巧劲,小心翼翼地卡住箭头的尾部倒钩。在确认卡稳的瞬间,她眼神一厉,手腕猛地发力,向上一挑!

“呃啊——!!!”萧无痕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却依旧充满了巨大痛苦的嘶吼,身体猛地向上弹起,仿佛要挣脱这无边的痛楚!旁边一直守候着的亲卫立刻用身体死死按住他,不让他因剧烈动作造成二次伤害。

“哐当!”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一枚带着狰狞倒刺、通体乌黑、甚至隐隐散发着不祥光泽的箭头,连着一些被带出的碎肉,终于脱离了萧无痕的身体,掉落在旁边的岩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凤九歌立刻丢开匕首,抓起准备好的干净布条,蘸取清水,快速而轻柔地擦拭、清洗伤口,用力挤出更多残留的黑紫色毒血,直到伤口流出的血液颜色逐渐变得鲜红。然后,她再次撕下干净的布条,为他进行了仔细而牢固的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身体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全靠手臂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剧烈的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甚至比昏迷的萧无痕还要苍白几分。

但她依旧强撑着最后一丝意志,没有立刻休息。她重新拿起沾湿的布条,用手捧着清水,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萧无痕脸上、颈上凝固的血污和干涸的泥泞,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当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左眼下方那道狰狞而深刻的疤痕时,动作不由自主地停滞了,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前世那个充满误会与仇恨的新婚之夜,她就是在这个位置,用发簪,带着满腔被蒙蔽的怒火,狠狠地刺伤了他。那时,她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复仇,却不知从头到尾都落入了他人的算计,更不知道,他们之间,原来早已被一条看不见的血脉紧紧相连,命运早已交织在一起。

愧疚、悔恨、心痛、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了男女之情、更为复杂深沉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心中激烈地冲撞着。

就在她的指尖停留在他疤痕上,心神激荡之际,萧无痕那浓密如鸦羽般的长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凤九歌的动作瞬间僵住,呼吸也在刹那间屏住。她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地盯着他苍白而英俊的脸庞,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的眼皮,似乎承载着千钧重量,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抬起了一条细微的缝隙。露出了一双因为持续高烧而显得有些朦胧、涣散,失去了往日锐利锋芒,却依旧深邃得如同星空、如同寒潭的眸子。那眼神初时充满了茫然与混沌,仿佛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随即,那涣散的目光开始缓缓地、艰难地凝聚,一点点、一点点地,最终,定格在了近在咫尺的、凤九歌那张沾满了血污、泥泞,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担忧以及深深恐惧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间仿佛凝固,时间也似乎在这一刻停滞。劫后余生的庆幸、刻骨铭心的担忧、复杂难言的情愫、刚刚知晓的血缘秘密带来的巨大冲击与震荡、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无数种激烈而深沉的情绪,在两人这无声的对视中,疯狂地流淌、碰撞、交织,胜过千言万语。高地上那稀薄了一些的雾气,似乎都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氛围,流动得更加缓慢。周围将士们刻意放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喘息声和细微的行动声,在这一刻也变得无比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目光深邃而复杂,仿佛要通过这深深的凝视,将她此刻的模样,她的担忧,她的疲惫,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都一丝不差地、深深地镌刻进自己的灵魂最深处,永不磨灭。

然后,他虚弱地、几乎是气若游丝地、极其艰难地开口了。干裂得已经起皮、甚至渗出血丝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的第一句话,不是询问自己沉重无比的伤势,不是关心眼下岌岌可危的局势,甚至不是追问暗一或其他将士的下落,而是:

“九歌……你的……眼睛……没事了?”

他还记得。清晰地记得。记得她为了预知二皇子叛军的路线,不惜过度使用那神秘的系统,从而导致双目暂时失明的事情。在他自己生命垂危、意识模糊之际,在他历经血战、背叛、逃亡,从鬼门关前挣扎着醒来的第一刻,他最关心、最本能问出的,竟然是她的眼睛是否安好。

那一刻,凤九歌一直死死强忍着的、在眼眶中打转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澎湃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混合着脸上尚未干涸的血污和泥泞,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砸落在萧无痕冰冷坚硬的胸甲上,砸落在他覆盖着薄薄手甲、却依旧能感受到冰凉的手背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

他几乎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浑身是伤,剧毒缠身,高烧不退,生命垂危。然而他醒来后,意识尚未完全清明,最本能、最关切的,竟然是她那早已恢复的、微不足道的眼睛。

这份沉甸甸的、没有任何华丽辞藻修饰的、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的关切,却比世间任何动人的甜言蜜语、任何海誓山盟,都更能穿透重重心防,直击她灵魂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让她一直以来紧绷的、用于支撑自己的坚强外壳,瞬间土崩瓦解,碎裂成齑粉。

她用力地摇着头,泣不成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伸出自己那双同样布满伤痕、冰冷而颤抖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他那只冰凉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通过这最直接的肌肤接触,将自已蓬勃的生命力、无尽的担忧、以及那复杂难言却无比真挚的情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

萧无痕静静地躺在那里,感受着手背上那不断滴落的、滚烫的泪珠,以及她双手传来的、微微的颤抖和冰冷的温度。他那双深邃的、因高烧而略显朦胧的眸子里,常年冰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似乎在缓缓地、不可逆转地消融,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混杂着深切痛楚与难以言喻的温柔光芒。他似乎是想要抬起另一只手臂,为她拭去那不断滚落的、灼人的泪水,但身体实在太过虚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此刻都成了一种奢望,最终只是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高地之上,幸存下来的十几名将士,都默默地、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幕,没有人出声打扰,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更轻。经历了炼狱般的血战、令人心寒的背叛、绝望的逃亡以及这片死亡沼泽中重重叠叠的生死考验,这短暂而珍贵的、弥漫在血腥与腐臭空气中的宁静与温情,显得如此奢侈,如此动人心魄,却又如此脆弱,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破碎。

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凤九歌和刚刚苏醒、依旧无比虚弱的萧无痕,心中都无比清醒地知道,危机,还远远没有解除。萧无痕的伤势依然极其严重,毒素是否完全清除犹未可知,高烧也并未退去;他们依旧身处这片被称为绝地的死亡沼泽中央,前路未卜;随身携带的补给几乎消耗殆尽,饮水与食物都成了大问题;而沼泽之外,那些如狼似虎的北戎追兵,以及那个心思歹毒的监军及其党羽,极有可能还在外围虎视眈眈,等待着他们自己走向灭亡,或者寻找着再次发动致命一击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穿透层层浓雾,隐隐约约地飘入众人的耳中。这声狼嚎,与寻常山狼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嗜血的兴奋与贪婪,仿佛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紧接着,远处沼泽的迷雾深处,似乎传来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细微的划水声,若有若无,却让所有人的心都再次提了起来。

凤九歌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半块冰冷的黑牌,一股更深的不安感攫住了她。这片沼泽,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未来的路,依旧布满了荆棘与黑暗,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新的陷阱,生死,依旧难料。而新的威胁,或许已经悄然临近。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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