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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沼泽深处的短暂安宁,如同狂风暴雨中偶然窥见的一隙晴空,珍贵却脆弱得不堪一击。高地之上,萧无痕在凤九歌泣不成声的注视下,再次因体力不支和剧痛陷入昏睡,只是这一次,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略微平稳了些许。凤九歌不敢有丝毫懈怠,指挥着残存的将士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处理伤口、收集饮水、轮流警戒,她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守在萧无痕身边,用湿润的布条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唇瓣,心中那根弦依旧绷得紧紧的,警惕着来自沼泽深处以及更远处、无形的追杀。

就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绝境中,生存成为唯一命题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另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万分的战争,已伴随着祭天大典的钟鸣,轰然拉开了帷幕。那里,阳光照耀着琉璃瓦,香火缭绕着承天台,而阴谋,正假借神佛与民意之名,悄然编织着一张足以绞杀忠良、颠覆认知的巨网。

……

大梁皇城,承天台。

汉白玉砌成的巨大祭坛高耸入云,在秋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旌旗招展,礼乐庄严,编钟与玉磬的合鸣悠远肃穆,仿佛能上达天听。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侧,绯袍紫服,鸦雀无声,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禁军盔明甲亮,刀戟如林,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全场,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皇家威仪。祭坛之下,万头攒动,闻讯而来的京城百姓挤满了承天广场以及附近的所有街巷,人人翘首以盼,等待着这场数年难遇的盛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兴奋的躁动。

皇帝身着繁复华丽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旒遮蔽了他的面容,令人难以窥探其下的真实情绪,唯有那通身的威严,如同实质般笼罩着整个祭坛,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亲手将书写在明黄绶帛上的祭文投入熊熊燃烧的青铜鼎中,青烟袅袅,笔直地升上湛蓝的云霄,仿佛带着帝王的祈愿,直达九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然而,就在这庄严肃穆的仪式接近尾声,赞礼官即将高呼“礼成”,众人以为一切顺利结束之际,一道纤细柔弱、身着月白色素雅宫装的身影,忽然如同被狂风摧折的玉兰,越众而出,踉跄着扑倒在祭坛之下冰冷的石阶上,俯首叩拜,声音凄婉欲绝,却异常清晰地借助某种巧妙的角度和力量,传遍了整个广场:

“陛下!臣女有千古奇冤!求陛下为民女,为我大梁江山社稷,主持公道!”

全场哗然!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那道突兀出现的白色身影上——正是尚书府千金,近来在京中声誉鹊起,以善良、才情闻名的苏清婉!

皇帝眉头微蹙,冕旒轻晃,似乎对仪式被打断极为不悦,沉声道:“台下何人?有何冤情,容后禀奏,岂可扰乱祭天大典?惊扰天神,你担待得起吗?” 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压,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苏清婉抬起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脸庞,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沿着光洁的脸颊滑落。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水光潋滟,却闪烁一种与其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异常坚定的光芒。她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陛下!臣女之冤,关乎国本,关乎前朝正统,关乎我大梁江山是否会被奸佞妖女所祸!臣女……臣女才是真正的凤鸣公主,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遗孤啊!”

“什么?!”

“凤鸣公主?前朝血脉?”

“苏小姐……是前朝公主?这怎么可能!”

此话一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炸开了锅!百官队伍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人人脸上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各种复杂的揣测。底下的百姓更是如同炸开了锅,议论声、惊呼声浪层层叠叠,几乎要掀翻承天广场的屋顶!这个消息太过震撼,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皇帝冕旒后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如同实质的刀锋,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一字一句地问道:“苏清婉,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妄认皇族血脉,混淆视听,乃是欺君大罪,要株连九族的!” “九族”二字,咬得极重,带着森然的寒意。

“臣女知道!臣女愿以性命担保,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苏清婉泪如雨下,语气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铿锵,她直起身,环视周围震惊的人群,声音悲切而清晰,“臣女本名并非苏清婉,乃是前朝末帝与元后所出之女,封号‘凤鸣’!当年宫城破时,烽火连天,母后拼死将尚在襁褓中的臣女托付给忠心宫女,流落民间,几经辗转,受尽苦难,才被心地善良的苏尚书收养,得以苟全性命。臣女体内,流淌着的是真真正正、不容置疑的前朝皇室之血!”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枚用明黄绸缎仔细包裹的物事,双手高高举起,呈现在众人眼前。阳光下,那赫然是一枚雕刻着凤凰展翅图案、玉质温润通透、仿佛蕴含着灵气的玉佩!那凤凰的形态栩栩如生,每一片羽毛都清晰可见,玉料是极为罕见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更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才能形成的包浆与气韵,绝非寻常仿品所能企及。

“此乃臣女生母,前朝元后所赐的贴身玉佩,上有内府造办处的独特刻印与前朝皇室秘记,可为证一!”苏清婉声音悲切,却逻辑清晰,她微微转动玉佩,让前排的官员和皇帝能看清某些细节,“臣女身上,更有前朝皇室女子代代相传、位于肩胛处的朱砂凤形胎记为证二!”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甚至咬了咬牙,在众目睽睽之下,微微扯开一边衣领,露出小半片雪白的肩头和精致的锁骨。那上面,果然有一片殷红如血的、轮廓依稀可见凤凰展翅形状的印记!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她立刻羞赧地拉好衣襟,但在场不少眼尖之人和前排的官员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印记颜色鲜艳,形态奇异,绝非寻常胎记可比。

不仅如此,她话音未落,官员队列中,几位须发皆白、看似德高望重的老臣竟同时出列,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陛下!老臣……老臣可以作证啊!老臣曾在前朝为官,虽官职卑微,却有幸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元后娘娘佩戴此凤纹玉佩!形制、纹路、玉料,绝无差错!见此玉佩,如见元后当年风仪啊!”

“老臣亦曾听闻,前朝皇室确有朱砂凤形胎记之秘辛!乃是一脉单传,为嫡系公主标志!苏小姐……不,公主殿下所言,恐怕……恐怕非虚啊!”

“陛下!若苏小姐真是前朝公主遗孤,那凤家那位……凤九歌小姐的身份,便值得商榷了!她不过是凤家收养的孤女,来历不明,何来前朝血脉一说?莫非……莫非是有人李代桃僵,意图不轨,欲行那吕不韦奇货可居之事?”

这几名“前朝旧臣”声情并茂的证词,如同火上浇油,瞬间将场面推向了一个更加混乱而危险的境地。质疑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利箭,开始射向并未在场的凤家,射向了那个曾经也被认为是前朝遗孤的凤九歌!“冒牌货”、“居心叵测”的标签,似乎在悄然贴上。

苏清婉匍匐在地,肩头微微耸动,泣不成声,将一个流落民间、受尽苦楚、隐忍多年、终于得以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揭露真相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赚足了同情。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被长睫遮掩的阴影下,却飞快地掠过一丝算计得逞的冰冷与得意。这玉佩,是她耗费重金,请能工巧匠根据古籍记载和零星传闻,甚至不惜盗掘前朝妃嫔墓寻找类似玉料,精心仿制而成,几乎可以假乱真;那胎记,更是她用一种特殊的、来自苗疆的植物染料配合极其隐秘的刺青之术伪造,短期内足以蒙蔽绝大多数人的眼睛,即便事后查验,她也有说辞推脱;至于这几个“前朝旧臣”,不过是她早已用重金和把柄收买,或是二皇子暗中安排的、早已投靠的棋子罢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今日这石破天惊的一刻!

“陛下!”苏清婉再次抬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丝凛然不屈,仿佛背负着巨大的使命,“臣女本不愿以此身份示人,只愿隐姓埋名,安稳度日,了此残生。可如今,有人冒充前朝公主之后,勾结权臣,结党营私,意图祸乱朝纲,动摇国本,臣女身为真正的凤鸣公主,身上流淌着皇室血脉,岂能坐视江山社稷落入奸人之手?凤九歌她……她才是那个冒名顶替者!她与镇北王萧无痕关系暧昧,往来密切,边境军中只知王爷,不知陛下,谁知他们暗中勾结,是不是欲行那窃国之事,欲使我大梁重蹈前朝覆辙!”

她的话语,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皇帝乃至所有当权者最敏感、最猜忌的神经——前朝余孽、权臣勾结、功高震主、图谋不轨!每一个词,都足以掀起腥风血雨。

皇帝沉默着,冕旒的珠玉遮蔽了他此刻所有真实的表情,但那放在龙椅扶手上、因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青筋隐现的手,暴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波澜。他深沉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跪着的、看似柔弱无助却语出惊人的苏清婉,扫过那几位涕泪交加的“老臣”,以及下方骚动不安、眼神各异的百官和黑压压的百姓,最终,沉声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事关系重大,牵涉前朝旧事与当朝重臣,朕自有圣裁。祭天大典继续,苏清婉……暂且安置偏殿,没有朕的命令,不得随意出入,亦不得外人探视。退朝!”

他没有立刻表态相信谁,也没有立刻治苏清婉的惑乱之罪,但这模棱两可的态度,以及将苏清婉“保护”起来的做法,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释放。他需要权衡,需要查证,但更重要的,他需要看看,这潭水被搅浑之后,会露出哪些隐藏的鱼。

祭天大典在一种诡异、压抑、人人自危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然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一只名为“舆论”的巨兽,已被放出牢笼,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

祭天大典上的风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以惊人的速度向整个京城扩散,进而形成滔天巨浪。苏清婉及其背后的支持者——主要是二皇子一党,以及那些因各种原因敌视凤家、忌惮萧无痕功高震主的朝臣、勋贵——开动了全部的宣传机器,一场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舆论战,迅速席卷了帝都的每一个角落。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遍布京城的大小茶楼、酒肆、书场。几乎就在祭天大典结束后的第二天,那些平日里讲述才子佳人、江湖传奇、神怪志异的说书先生们,仿佛一夜之间统一了口径,得到了某种“秘本”。醒木一拍,折扇一展,口中吐出的不再是旧调,而是新鲜热辣、情节跌宕、极富煽动性的“真假公主奇案”。

在最有名的“一品茶香”阁,留着山羊胡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语调时而低沉悲愤,时而高亢激昂:

“……诸位看官,你道那真凤鸣公主,自落难之日起,便隐姓埋名,藏于市井,尝尽人间冷暖,看遍世态炎凉!可她虽身处泥泞,却始终不失皇家风骨,心怀慈悲,暗中救济贫苦,义诊施药,真乃菩萨心肠,天女下凡!反观那冒名顶替者,仗着养父权势,在京城横行跋扈,骄纵任性,视人命如草芥,更与那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边将眉来眼去,书信往来频繁,其心叵测啊!诸位试想,若非心中有鬼,为何那真公主甘冒奇险,也要在祭天大典这等庄严之地,于陛下与万民面前揭露真相?这分明是忠良之后,不忍见祖宗基业被窃,不忍见江山社稷被奸佞所误,方才舍身取义,泣血陈情啊!”

说书人将苏清婉塑造成了一个忍辱负重、心系天下、勇敢无畏的完美受害者兼真命天女,而凤九歌,则成了鸠占鹊巢、品行不端、骄横跋扈、甚至可能祸国殃民的妖女。故事编得环环相扣,细节丰富,情感饱满,极具煽动性,听得台下茶客们如痴如醉,唏嘘不已,对“真公主”充满了同情,对“假公主”则愤慨鄙夷。

与此同时,街头巷尾,不知从何处开始,流传起了一些看似天真无邪、实则包藏祸心的童谣。孩童们稚嫩的嗓音唱着这些简单押韵、朗朗上口的句子,在大街小巷穿梭奔跑,如同无处不在的背景音,反复洗刷着人们的听觉。

“金凤凰,银凤凰,真假凤凰难分辨。真凤凰,落草窠,心善良;假凤凰,占高枝,尾巴长……”

“朱砂痣,眉心红,不如肩头凤凰真。养父势,王爷权,合起伙来想翻天……”

“前朝女,今朝臣,搅在一起乱乾坤。真公主,泪汪汪,假小姐,笑藏刀……”

这些童谣,如同思想的种子,迅速植入无数市井百姓的脑海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认知和判断,将复杂的政治斗争,简化成了易于理解和传播的善恶对立。

更有甚者,一些原本就在市井间混迹、擅长散布流言的闲汉、婆子,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人群聚集的菜市口、井台边、胡同口“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有心人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了吗?那位凤小姐,以前在府里就可厉害了,动不动就打杀下人,嚣张得很,要不是凤首辅护着,早就出事了……”

“可不是嘛!我还听说,她跟镇北王早就……唉,未婚女子,也不知避讳,深更半夜还共处一室,我看苏小姐说的八成是真的!”

“镇北王手握三十万大军,在北境说一不二,俨然是个土皇帝!要是再有个‘前朝公主’在身边,名正言顺,这天下……怕是要改姓咯!到时候,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还有好日子过吗?”

“就是!他们那些贵人斗法,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咱们?可不能让这些乱臣贼子得逞!”

这些流言蜚语,真真假假,虚实难辨,却如同无数只细小的毒虫,日夜不停地啃噬着凤九歌曾经在部分百姓心中建立起的形象,也精准地挑动着人们对于权贵、对于战争动荡、对于未知变故的深层恐惧与不满。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能将怀疑迅速发酵成仇恨。

……

这一切舆论风暴的背后,都清晰地烙印着苏清婉那双看似纯净无辜的小鹿眼背后,所蕴含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精于人心操控的阴影。她深知,在这个信息传递相对落后、百姓认知容易受到引导的时代,操控舆论的关键不在于摆出多少确凿的证据(那反而容易在细节上留下破绽),而在于精准地操控人们的情绪和认知,营造出一种“多数人的共识”。

她运用的,正是她最为擅长的现代pUA技术与舆论操控手段,只是这次,目标从个体变成了整个京城的民众。

情感绑架与共情: 在所有流传的故事和言论中,苏清婉始终将自己放在一个极度弱势、极度可怜的位置。“流落民间”、“孤苦无依”、“被恶人夺去身份与人生”、“忍辱负重十几年”、“舍身取义揭露真相”……这些词汇和情节反复出现,极力激发民众对于弱者的天然同情心,以及对于“正义得到伸张”、“沉冤得雪”的朴素渴望和道德优越感。她将自己与“善良”、“慈悲”、“坚贞”、“受害者”牢牢绑定,使得任何对她的质疑,在情感层面都仿佛变成了一种“恃强凌弱”的残忍,一种对“苦难者”的二次伤害。

制造认知混乱与颠覆形象: 她巧妙地利用凤九歌重生后行为与寻常闺阁女子的不同(这些行为本是为了自救和救人),进行有目的的扭曲和攻击。“你们可曾见过哪位真正的金枝玉叶,如她般抛头露面、亲自经营商铺、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指凤九歌暗中整合凤家资源,建立情报网)”“可曾见过哪位高门贵女,动辄舞刀弄枪、亲临险境、与男子并肩作战而毫不避讳?(指凤九歌参与的战斗和与萧无痕的互动)”“她那些所谓的‘善举’,施药也好,救人也罢,焉知不是为了收买人心、掩人耳目,为她更大的阴谋铺路?” 这些言论,将凤九歌超出时代常规的、源于重生先知和责任感的果决行动,扭曲成“不合规矩”、“行为放浪”、“心机深沉”、“别有用心”的证据,成功地在一部分观念传统、信息闭塞的百姓心中制造了困惑与怀疑,动摇了凤九歌“女神”形象的根基。

树立集体敌人与转移矛盾: 这是最关键、也最恶毒的一步。苏清婉及其舆论机器,不断将凤九歌、萧无痕乃至整个凤家,描绘成一个企图“颠覆大梁”、“祸乱江山”的邪恶利益集团。“他们手握重权,相互勾结,视百姓如草芥,视皇权如无物!”“一旦让他们得逞,这太平日子就到头了!战火重燃,赋税加重,受苦受难、家破人亡的还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她精准地抓住了底层百姓对于权贵阶层固有的不满、对于战争动荡的深深恐惧,并将这种复杂的、往往无处安放的情绪,巧妙地引导、转嫁到了凤九歌和萧无痕这两个具体目标身上。使得一部分百姓在潜意识里认为,反对凤九歌,就是反对权贵压迫,就是维护自身安稳的生活,就是在扞卫自己的利益。这种将个人困境与宏大叙事捆绑的手法,极具煽动力。

在这套缜密而恶毒的组合拳之下,京城舆论的风向,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令人心寒的偏转。

……

信任的建立需要经年累月,如同精心培育的花园,而崩塌,有时只需一场突如其来的、充满恶意的风暴。

曾经,在疫病流行,官府应对迟缓之时,是凤九歌力排众议,拿出自己的私己,通过凤家和谢云舟的药庐,向贫苦百姓施药救人,分文不取;曾经,在有权贵子弟欺行霸市、强占民女,受害者哭告无门时,是凤九歌偶然遇见,不顾对方家世显赫,挺身而出,依律将其送入官府,顶住压力,还了受害者一个公道;她也曾在自己暗中经营的铺子里,给予那些生活困难的雇工额外的关照,在他们遇到难处时慷慨解囊……这些点点滴滴,如同涓涓细流,曾为她赢得了“活菩萨”、“凤青天”的美誉,许多百姓是真心感激、爱戴这位与众不同的、有着菩萨心肠和侠义之举的贵女。

然而,当“前朝余孽”、“冒名顶替”、“勾结边将意图不轨”这些足以诛灭九族、耸人听闻的大帽子铺天盖地地扣下来,当苏清婉那看似无懈可击的“证据”和凄惨身世通过各种渠道广为流传,当那些精心编织、真假掺半的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在街头巷尾蔓延时,百姓们开始动摇了。朴素的感激与信任,在更强大的恐惧、猜疑和从众心理的冲击下,显得如此脆弱。

市井之间,人们议论的话题,渐渐从对凤九歌过往善举的赞美,变成了窃窃私语的猜疑和谨慎的划清界限。

“你说……凤小姐她,真的会是冒充的吗?看她以前做的那些事,不像是坏人啊……”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谁知道她当初帮我们,是不是为了博取名声,收买人心,好行那更大的阴谋?古人不是说嘛,大奸似忠!”

“我看苏小姐看着多可怜啊,哭得那么伤心,还有那么多老大人作证呢!总不会空穴来风吧?”

“镇北王……那可是杀神啊,在边境说一不二,他要是真有异心,再加上个‘前朝公主’的名头,这天下……怕是真的要乱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一些曾经受过凤九歌恩惠的人,内心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一方面感念旧恩,觉得凤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另一方面又害怕被牵连,惹祸上身,更害怕万一凤九歌真是“逆党”,自己曾经的感激和赞誉岂不成了助纣为虐的笑话?在这种复杂而恐惧的心态下,他们大多选择了沉默,甚至刻意回避与凤家有关的话题。

而另一些原本就对权贵生活心存嫉妒或不满,或者更容易被煽动情绪、缺乏独立判断能力的人,则迅速倒向了苏清婉一边,成为了流言的积极传播者,甚至开始用行动表达他们的“立场”和“愤怒”,仿佛通过贬低凤九歌,就能证明自己的“清醒”和“正义”。

这一日,凤九歌乘坐一辆看似普通、并无明显凤家标识的青篷马车,前往城外别院(实为与凤老夫人秘密会面商议对策)。尽管她已刻意低调,车辆朴素,随行也只有两名便装护卫,但不知是谁眼尖认出了这是凤家小姐惯用的马车式样,或是车夫、护卫的神态举止泄露了身份,消息迅速在人群中传开。

当马车行驶到一处人流密集的街口,因前方拥挤不得不放缓速度时,突然,一个烂掉的菜叶子从人群中飞出,带着污秽的汁水,“啪”地一声,精准地砸在了车厢壁上,留下了一滩刺眼的污渍。

“冒牌货!滚出京城!”

“祸国妖女!休要再蛊惑人心!”

几声充满恶意和挑衅的叫骂,随之从人群中响起,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快意。

驾车的车夫和随行的两名凤家护卫顿时勃然变色,手立刻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周围嘈杂的人群为之一静,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得动手!”车厢内,传出一个清冷而沉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制了护卫的怒火。正是凤九歌。

她端坐于车内,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紧紧攥住了衣袖。隔着不算厚的车帘,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外面那些投射在车壁上、充满了怀疑、审视、愤怒、甚至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那目光,比沼泽中的毒瘴更让她窒息,比北戎士兵的刀剑更让她心寒。她重生以来,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所为不过赎前世之罪,护今生所爱,守一方安宁,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曾经想要守护的百姓,如此对待?一股冰凉的苦涩,从心底蔓延开来。

护卫首领强行压下将那些宵小揪出来的冲动,收回冰冷的目光,低声道:“小姐,这些人信口雌黄,实在可恨……”

“不过是些被蒙蔽双眼、受人蛊惑的可怜人罢了。”凤九歌的声音透过车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与克制,“若在此地动手,伤人见血,岂非正中他人下怀,坐实了那些污蔑之词?走,不必理会。”

马车在一片异样的寂静和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离了这片喧嚣的街市。然而,那砸在车壁上的烂菜叶,那几声充满恶意的叫骂,那一道道冰冷怀疑的目光,却如同无数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凤九歌的心底,也清晰地昭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民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信任的基石,已经出现了深深的、难以弥合的裂痕。这无形的战场,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加残酷,更加伤人。

……

城外别院,密室之中。

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连空气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凤九歌将街市遭遇简单告知了端坐上首、闭目捻动佛珠的凤老夫人,以及刚刚收到密报,不顾伤势未愈、强行运功赶回京城,此刻正坐在一旁,周身散发着骇人寒意的萧无痕。

萧无痕依旧戴着那半张玄铁面具,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他听完凤九歌平静却难掩落寞的叙述,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黄花梨木茶几上,那坚实的木料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桌面瞬间布满裂纹。

“混账!”他声音低沉,如同受伤的猛虎发出的咆哮,蕴含着滔天的怒火与杀意,“一群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愚民!蠢货!竟敢如此辱你!九歌,此事你不能心软,更不能忍!必须施以雷霆手段,以儆效尤!我立刻调一队黑甲卫入城,将那些散布谣言、胆敢袭击你车驾的狂徒,连同他们背后的指使者,尽数抓起来,投入诏狱,严刑拷打!杀一儆百,我看谁还敢乱嚼舌根!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舌头硬,还是我镇北王的刀硬!”

他行事向来霸道果决,信奉力量至上,习惯于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碾碎一切障碍。在他看来,这种躲在暗处、利用舆论的龌龊伎俩,唯有以更强硬、更恐怖的手段碾压回去,才能迅速平息,震慑宵小。凤九歌所受的委屈和羞辱,如同在他心头的旧伤上又撒了一把盐,让他杀意沸腾,几乎难以自控。

“不可!”凤九歌立刻出声反对,语气急促而无比坚定,她甚至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向萧无痕,“无痕,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此法绝不可行!万万不可!”

她转向萧无痕,目光清澈而冷静,如同寒潭之水,清晰地分析着其中利害:“苏清婉和她背后之人此举,最大的目的之一,就是激怒我们,逼我们动用武力镇压百姓!一旦你的黑甲卫在京城当街抓人,甚至动用刑狱,见了血光,那我们之前所有的辩白都将变得苍白无力!‘前朝余孽勾结边将,屠戮京城百姓’、‘镇北王拥兵自重,视皇权如无物’——这些他们苦心编织的罪名,会立刻被他们抓住把柄,大肆渲染,彻底坐实!到那时,我们才是真正的众叛亲离,寸步难行!皇帝即便原本对我们尚有几分香火情,或是出于权衡的考虑,也绝不可能再容忍我们!我们会从有理变成无理,从被害者变成施暴者!”

她看得无比清楚,在这场真假公主的罗生门中,在波谲云诡的朝堂斗争中,谁先失去“道义”的制高点,谁先触碰“民变”这条高压线,谁就先输了一大半,甚至可能万劫不复。武力,是最后的底牌,是保障生存的基石,但绝不能轻易用在对付被蒙蔽的普通百姓身上,那只会将更多的人推向对立面。

萧无痕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面具下的眸光暗沉汹涌,如同即将掀起毁灭风暴的墨海。他何尝不明白凤九歌所说的道理,理智告诉他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但一想到她孤身坐在马车内,承受着那些污言秽语和攻击时的情形,那滔天的怒意和心疼就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将他拖入毁灭的深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那翻涌的气血平复下来,声音依旧冰冷刺骨:“那你待如何?难道就任由那贱人颠倒黑白,任由那些愚民往你身上泼脏水,而我们只能坐在这里,束手无策?!” 他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凤九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始终沉默不语,仿佛老僧入定,但捻动佛珠速度微微加快的凤老夫人。此刻,她需要祖母的智慧。

……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身青衫、略带风尘之色,但眼神依旧慵懒中透着锐利的谢云舟闪身而入。他脸上带着惯有的、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表情,指尖灵活地把玩着一根细如牛毛、在灯光下闪着幽蓝光泽的银针。

“哟,都在呢?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他扫了一眼室内凝重的气氛,特别是萧无痕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和凤九歌眉宇间的忧色,径自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对眼前的困境毫不在意。

“谢公子,调查可有结果?”凤老夫人缓缓睁开双眼,睿智而深邃的目光落在谢云舟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谢云舟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盒和几张看似普通的纸张,随意地丢在桌上。“苏清婉弄出来的那些所谓的‘神迹’,查清楚了,不过是些江湖戏法,上不得台面。”

他打开玉盒,里面是一些细微的、近乎无色的粉末。“这是从祭天大典承天台上,苏清婉站立位置附近,以及她当时所穿鞋履的缝隙里,采集到的灰尘里分离出来的。”他用银针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点粉末,在众人面前展示,“这是一种名为‘幻莲粉’的稀有植物孢子,产自南疆密林,本身无毒无味,极难察觉。但若与另一种名为‘清露引’的药水接触,便会迅速吸收周围的水汽,绽放出类似莲花形状的微小冰晶,在特定角度、尤其是祭坛周围香烟缭绕、光线折射之下,远远看去,便如‘掌心莲开’,神乎其神。”

他又拿起那几张纸,抖了抖:“这是‘清露引’的药方抄录,以及京城几家大药铺近期的相关药材出入记录。虽然对方做得很隐蔽,采购分散,量也不大,但还是让我顺藤摸瓜,查到有数笔不大不小的异常采购,最终的资金流向和经手人,都指向了二皇子府上的一个外围管事,专门负责采买些稀奇玩意儿。”

接着,他又像变戏法般拿出一个更小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淡雅、却带着异样诱惑力、仿佛能勾动鸟类本能的香气弥漫开来,连窗外树枝上的麻雀都似乎躁动了一下。“至于‘百鸟朝凤’嘛,这个更简单。这是一种用特殊香料和驯鸟术结合的把戏。这种香料是用几种罕有的花草和鸟类信息素提炼而成,对某些特定鸟类(如麻雀、喜鹊等常见鸟)有极强的吸引力,配合隐藏在暗处的驯鸟人用特定频率的哨音引导,让鸟儿在她头顶盘旋片刻,形成朝拜之势,并非难事。这香料的几种核心成分,同样在二皇子名下、一个看似经营普通胭脂水粉、实则暗藏玄机的香料铺子里,找到了近期的采购记录,数量恰好对得上。”

证据链似乎很清晰,直接指向了二皇子与苏清婉的勾结,所谓神迹,不过是精心设计的骗局。

谢云舟摊了摊手,语气带着几分惯有的嘲弄和轻松:“所以,结论就是,所谓的‘神迹’,不过是些利用药物和技巧,故弄玄虚的把戏罢了。只要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详细解释其原理,苏清婉‘天命所归’的光环,自然不攻自破。”

然而,凤九歌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眉头微蹙:“云舟,辛苦你了。这些证据很重要,是我们反击的有力武器,但……恐怕还不够,至少,不足以彻底扭转乾坤。”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在秋风中摇曳的、渐显枯黄的草木,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与清醒:“即便我们成功地揭穿了‘神迹’是假的,那又能如何?那玉佩呢?那胎记呢?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的证词呢?苏清婉和她背后的人,完全可以辩解,说‘神迹’是上天额外的眷顾和暗示,或者说甚至是我们为了污蔑她而故意伪造的证据,反咬一口。最重要的是……”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眉头紧锁的萧无痕和收起慵懒、变得认真的谢云舟,最终落在凤老夫人那洞悉世事的眼眸上:“百姓们已经被煽动起来的情绪,他们内心已经倾向于相信苏清婉是‘真公主’的认知,不会因为这几项技术性的、略显复杂的揭穿就立刻平息、扭转。认知一旦形成,尤其是夹杂了强烈情感、群体压力和立场预判的认知,就很难被纯粹的逻辑推理和物证轻易扭转。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证明她‘假’,更需要证明我们‘真’!我们需要的是更直接、更震撼、更直观、更能触及他们心灵深处、打破他们固有认知的东西!一种……他们无法质疑的‘真实’!”

谢云舟挑了挑眉,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指尖的银针停止转动:“你说得对。人心,有时候比最复杂的毒药更难解,解药不对症,反而会加速其恶化。”

……

一直沉默的风老夫人,此刻终于缓缓开口,她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抚平躁动、安定人心的力量,如同历经沧海桑田、看惯风云变幻的古木,沉稳而深邃:

“九歌所言,深得其中三昧。”她看向凤九歌,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欣慰,仿佛看到了璞玉正在经历打磨,散发出越来越夺目的光彩,“百姓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其性朴拙,易惑于眼前之利、煽动之言、群体之众。然其心亦明,如镜映物,终将流向能予其真正安宁、希望与信服之处。清婉此举,如投石入水,虽能泛起滔天涟漪,甚至一时浑浊视线,然终难逆流水之本性与方向。她所能利用的,不过是人心深处固有的恐惧、猜疑与对现状的些许不满,加以放大罢了。”

她顿了顿,手中的佛珠停止捻动,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命运的轨迹:“辩白,固然需要。搜集证据,揭露谎言,亦是正理。但若只陷于‘彼是假冒,我乃真实’的口舌之争,纠缠于细节真伪的攻防,便是落入了对方设定的下乘战场,永无止境,且疲于奔命。你所需做者,非仅辩白,乃需让其见‘实’。”

“见‘实’?”凤九歌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的光芒,仿佛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瞬间点亮。

“不错。”凤老夫人颔首,语气笃定,“何为‘实’?非口舌之言辩之‘实’,非伪造之物证之‘实’,而是天地所钟、血脉所系、命运所归、无可辩驳之‘象征’!是能让万民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直达灵魂,足以打破一切虚妄迷障、言语巧饰的‘终极真实’!苏清婉可以伪造玉佩,伪造胎记,甚至可以收买人心,伪造‘神迹’,但她伪造不了……真正的天命所归之象!伪造不了,血脉深处与这天地自然共鸣的……回响!”

老夫人的话语,如同暗夜中的一道惊天霹雳,瞬间劈开了凤九歌心中盘踞的迷雾,照亮了前路!她脑海中,那系统的提示音似乎再次隐隐回响,与祖母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指向同一个方向!

……

就在凤九歌与凤老夫人深入探讨“实”与“象征”的同时,萧无痕也并非全然无所作为,坐以待毙。

一方面,他动用了麾下最精锐、最隐秘的谍报力量——“影刃”,如同真正的幽灵般潜入京城黑暗的角落,活跃于夜晚的阴影之中。根据谢云舟提供的线索,他们以雷霆手段,秘密控制了几个散布谣言最为猖獗、影响最坏的核心节点——包括两个掌控着地下乞丐和闲汉网络的黑帮头目、三个以打探传播达官贵人隐私为生、消息灵通的“包打听”。没有血腥的公开杀戮,只有冷酷高效的审讯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顺藤摸瓜,一份份指向二皇子府中几个关键幕僚、甚至宫中某些看似不起眼、实则掌握着消息传递渠道的太监、女官与此次舆论风暴有染的证据、口供、资金往来记录,被悄无声息地收集起来,整理成册,加密保存。萧无痕要将这些作为关键时刻,给予对手致命一击的武器,或者,至少是谈判、威慑、迫使对方有所顾忌的筹码。

另一方面,他深知舆论战场不能只守不攻,必须开辟第二战场。他动用了在北境军中无与伦比的威望和高效的情报传递系统,通过特殊的信鸽渠道和秘密交通线,将支持凤九歌的言论、揭露苏清婉骗局的信息,以及凤九歌在北境与将士同甘共苦、救治伤兵的事迹,开始在边境重镇、以及那些深受镇北军庇护、对萧无痕极为爱戴与信任的地区传播。在那里,凤九歌是被北境军民认可的、曾与王爷并肩作战、甚至数次救过王爷性命、聪慧果敢的“准王妃”,是善良与勇敢的化身,是能带来胜利与希望的象征。虽然这些声音暂时还无法传入被二皇子势力严密监控的京城舆论圈,但这无疑是在打造另一个坚固的信息壁垒和民心根据地,确保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们仍有一块稳固的根基之地,不至于彻底失去民心的支持,也为日后可能需要的反击,积蓄着力量。

……

夜深人静,别院书房中只剩下凤九歌一人。

白日里的冷静、坚强与筹谋,在独处时渐渐褪去,露出了深藏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坐在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抚摸着案上那冰凉细腻的白玉镇纸,仿佛能从这冰冷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力量。窗外,万籁俱寂,但她的耳边,却仿佛依旧能听到白日里街巷传来的、那些针对她的、充满恶意和怀疑的议论与咒骂声,如同魔音灌耳,挥之不去。

重生以来,她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救养母于病榻,护小桃于危难,斗苏清婉于无形,助萧无痕于边境……她以为自己在一步步扭转悲剧的宿命,一点点洗刷前世的罪孽,拨开迷雾,走向光明。可为什么,换来的不是海晏河清,不是岁月静好,而是更深的阴谋,更恶毒的污蔑,以及……来自她想要守护的百姓的怀疑、攻击与背叛?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与迷茫,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所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是否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那“恶女”、“毒妇”的命定轨迹?是否这赎罪之路,注定布满荆棘与误解,永远看不到尽头,只能在黑暗中孤独前行?

就在她心神动摇,负面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几乎要将她的意志吞噬之际,脑海中,那因为能量过度消耗而沉寂了许久的因果镜系统,忽然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如同冰棱碎裂般的波动。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信仰之力波动异常,环境参数:集体意识场受到强烈负面信息流持续干扰,指向宿主的恶意熵增持续增强。宿主声望值曲线呈断崖式下跌……】

【分析:常规逻辑辩白手段,在当前高情绪化、低理智度的舆论场中效力大幅衰减,信息传播效率低于谣言扩散速率。】

【建议应对策略:寻找并展示具备极高信息熵、不可复制性、唯一绑定性之‘终极象征’,以绝对信息优势与维度差,强行破除以语言为载体、基于群体心理暗示构建的虚妄‘言灵’束缚。提示:高度关注宿主自身唯一性生物特征与天地自然能量场之潜在呼应节点。】

系统的提示冰冷而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像是一道划破黑暗的强光,再次清晰地照亮了前路,与凤老夫人那充满古老智慧的点拨不谋而合,相互印证!

凤九歌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与脆弱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坚定、更加锐利的光芒。是的,她不能退缩,也不能陷入自怜自艾的情绪中。苏清婉可以用谎言和伎俩迷惑人心一时,但真相,永远拥有最强大的力量!而她需要找到的,就是那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无可辩驳的“终极象征”!她必须相信自己,相信血脉中蕴含的力量!

……

在凤老夫人和系统的双重启示下,凤九歌决定进行第一次主动的、试图扭转舆论的公开回应。她选择在凤家名下的一处雅致园林——沁芳园,此时园中秋菊正盛,她邀请了一些与凤家交好、或者态度相对中立、在清流中有些声望的文人雅士、部分低阶官员以及京城几家影响力较大的报馆主笔,举办了一场小型的“赏菊清谈会”。

会上,凤九歌一改往日或红衣似火明艳逼人、或素衣清冷遗世独立的形象,特意身着符合前朝皇室后裔身份的、典雅庄重、纹饰古朴的宫装常服,颜色选用了象征尊贵的深青缀以浅金。她举止从容得体,谈吐温雅不凡,在与众人品茗赏菊、谈论诗词歌赋、品评时局的间隙,看似不经意地、极其自然地展示了凤老夫人所授的、一些极为古老、几乎失传、只在某些前朝皇室秘录中才有记载的特有礼仪,如奉茶时指尖的弧度,行走时裙裾的摆动频率,以及一种独特的、用于表达敬意的敛衽方式。其动作之优雅流畅,气度之雍容华贵,仿佛与生俱来,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模仿,引得在场不少博闻强识、对前朝文化有所研究的文士暗暗点头,目露惊异。

随后,她又命心腹丫鬟小心翼翼地呈上了几件由凤老夫人提供的、确系前朝皇室旧物、但并非核心传世信物的精致器物,如一方刻有隐晦凤纹、玉质古拙的青玉古砚,一柄前朝某位以才情着称的公主曾用过的、绣着独特缠枝莲纹的缂丝团扇等,并伴随着悠远的钟声(刻意安排),娓娓道来其来历典故、背后轶事,如数家珍,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与熟稔,仿佛在述说自家旧物。

她的本意,是通过这些细节的氛围营造,潜移默化地展现自己与前朝皇室文化的深厚渊源和天然联系,以此间接证明自己的身份,在这些文化精英心中种下怀疑苏清婉的种子。

起初,效果似乎不错。不少来宾被她的绝代风姿、渊博学识和那种仿佛源自骨子里的高贵气度所折服,交谈间的态度也颇为客气尊重,甚至有人开始低声讨论前朝宫廷礼仪的考据。

然而,苏清婉阵营显然对此早有防备,安插了眼线。就在清谈会气氛渐入佳境,不少人开始对凤九歌的身份产生微妙认同感之时,宾客中,一个看似不起眼、实则是二皇子门下豢养的清客文人,忽然捋着山羊胡,高声质疑,声音尖利地打破了和谐的氛围:

“凤小姐学识渊博,仪态万方,着实令人钦佩,不愧为首辅千金。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刻意的刁难,“这些礼仪、器物,虽说古老珍贵,考据详实,但若是有心人,花费十数年时间,寻访遗老,钻研古籍,重金搜罗,未必不能学到七八分相似,找到几件真品。就如同那作伪的古董,形神兼备、足以乱真者亦不在少数。以此证明血脉身份,恐怕……难以服众吧?毕竟,苏小姐可是有那传承有序的玉佩和天生地养的朱砂凤印为证的!那才是铁证!”

他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刻有几个被提前安插进来的“托儿”开始阴阳怪气地附和,煽风点火:

“是啊是啊,苏小姐的玉佩可是有几位老大人亲眼鉴证过的,做不得假!”

“听说那胎记栩栩如生,乃凤凰涅盘之相,岂是寻常模仿得来?”

“凤小姐这些东西,好虽好,但总让人觉得……像是刻意为之,说不定是凤家为了今日,提前多年就开始准备的呢?毕竟,收养一位‘前朝公主’,所图非小啊!”

这些早有准备的质疑声一起,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而微妙。之前那些对凤九歌抱有善意和欣赏的人,此刻也露出了犹豫、审视的神色,交头接耳。凤九歌试图冷静地解释礼仪的独特性和器物的传承,但在对方有组织的、不断强调“铁证”的干扰下,她的声音和努力,在一片“证据不足”、“难以信服”、“避重就轻”的低语和怀疑目光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被曲解为“狡辩”。

这次精心准备、试图争取文化精英认可的公开尝试,最终在一种不尴不尬、被刻意搅乱的气氛中草草收场。非但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扭转舆论,反而因为对方的早有准备和强力干扰,使得“凤九歌证据不足、试图用文化包装自己”的印象,在某些士人圈子和通过报馆流传出去后,进一步加深了。

……

沁芳园的失败,像一盆冰冷刺骨的井水,狠狠地浇在了凤九歌阵营每个人的头上,也让她们彻底认清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对方已经精心编织好、并且持续投入力量维持的舆论罗网中,常规的、温文尔雅的、试图讲道理的自证方式,已经行不通了。对手不会给你公平辩论的机会,他们只会用更强大的声浪淹没你。

夜色深沉,别院密室内,灯火通明,映照着几张凝重却更多了几分破釜沉舟决绝的脸庞。

气氛比之前更加压抑,却也少了些许焦躁,多了背水一战的冷静。

“看来,是我们之前想得太简单,也太低估了对手的卑鄙和掌控力。”凤九歌首先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失败后的沮丧,只有一种彻底看清现实后的冰冷与清醒,“苏清婉和她背后的人,不会给我们任何按部就班、摆事实讲道理的机会。他们要将这场水彻底搅浑,让真相淹没在喧嚣之下。”

萧无痕面具下的眸光幽暗闪烁,带着嗜血而决绝的寒意,他缓缓擦拭着手中的惊蛰枪尖,声音低沉如铁:“既然一切温和的手段都已无效,那便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力量!三日后太极殿的‘天鉴’,便是最终的战场,再无转圜。在那里,要么她用她的血,洗净泼在你身上的污秽;要么……”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与敌偕亡、不惜一切的决绝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伤害他视若生命的她。

谢云舟斜倚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那根银针在指间翻飞,忽然开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回忆的悠远:“我早年游历江湖,四海为家时,曾因机缘巧合,在一部流传于苗疆巫医与中原隐世医家之间的、极为古老的兽皮卷杂论中,看到过一段近乎传说的记载。上面说,世间有些极其特殊、承大气运而生的血脉,或因先祖功德累积,或因自身命格与天地共鸣,会得到天地自然法则的某种‘烙印’,在肉身之上,呈现出常人所绝没有的、与血脉灵魂紧密相连的异象。这种异象,并非简单的胎记或疤痕,而是与血脉深处的力量、个人的气运福泽,乃至冥冥中的天地之力隐隐相连,随心意、情绪或外界刺激而隐现,玄妙非常,非任何人力、药物、技巧所能伪造。古籍中,对此等异象,称之为——‘天命纹’或‘血脉图腾’。”

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极具穿透力地落在了凤九歌那白皙修长的脖颈,以及那被高高衣领严谨遮掩的、若隐若现的颈后区域,仿佛能透过衣料,看到其下的奥秘。“九歌,你额间这枚朱砂痣,并非后天点就,乃生来便有,艳如泣血,晶莹剔透,已是非同寻常,远非苏清婉那伪造的印记可比。而你……”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认真,“可还记得,自己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与众不同的印记?尤其是在情绪剧烈波动,或者面临生死危机,或者……与某些特殊力量(比如你那特殊能力)产生共鸣之时,身体某些部位,是否会有所感应,甚至……显现出不同寻常的变化?”

萧无痕闻言,目光也骤然锐利如电,他紧紧地、深深地盯着凤九歌,脑海中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了某些被忽略的、模糊而香艳的片段。前世痴缠纠葛,今生情动时刻,在某些意乱情迷、心神激荡或是她面临极度危险的关头,他似乎也曾惊鸿一瞥,瞥见过她颈后乃至背部蝴蝶骨之间,在那如玉般莹润的肌肤之下,仿佛有极淡的、如同凤凰羽翼纹理般的金红色流光一闪而逝,当时只以为是情动时的胭脂色、烛光映照或是自己心神摇曳下的错觉,并未深究。此刻被谢云舟这番涉及古老传承的话语点醒,一个大胆的、惊人的、仿佛能照亮所有迷雾的念头,如同破开厚重乌云的炽热阳光,瞬间击中了他!

凤九歌在谢云舟探寻和萧无痕灼热目光的共同注视下,先是一怔,随即,一段被尘封在记忆深处、充满绝望与灰暗、几乎被她刻意遗忘的前世记忆碎片,猛地涌入脑海,清晰得令人心悸!

那是前世,在她被苏清婉设计陷害,身败名裂,被废黜世子妃之位,打入冷宫,即将被赐下毒酒的前夕。于那荒凉破败、蛛网尘封的冷宫之中,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于黑暗中无意打翻了唯一的、摇曳的烛台。火星溅落到她单薄的囚衣上,瞬间燃起。在那一瞬间的灼痛和濒死的极致绝望中,她仿佛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后、颈下某处肌肤,传来一阵奇异的、并非火焰带来的灼热,那热度源自骨髓深处,甚至……在那一刹那,有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如同雏凤初鸣般清越的金红色光芒,透过了单薄的衣衫,在她身后的墙壁上投下了短暂而瑰丽的影子?当时她只以为是濒死前的幻觉,或是火光映照的错觉,加上巨大的悲恸与绝望,从未在意,随即便被闯入的宫人扑灭了火焰,那异象也瞬间消失。

而重生之初,在获得因果镜系统,那庞大的信息流和奇异能量涌入识海,改造她身体之时,似乎也曾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自眉心那枚朱砂和颈后那处平常毫无感觉的区域同时涌出,如同钥匙与锁孔般契合,与系统建立了最稳固的连接……

难道……

一个不可思议的、却又能完美解释一切困境的猜想,在她心中疯狂滋生,如同野火燎原!

她下意识地伸手,用微颤的指尖,抚摸向自己颈后那处平常根本不会在意、被衣领完全遮盖的肌肤。那里,此刻似乎……确实与周围有些微不同的触感?并非凸起,也非颜色差异,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蕴含着某种微弱生命力与潜藏能量的、温润的悸动感?

“老夫人的点拨,系统的提示,云舟的古籍记载,无痕你……似乎也曾有所察觉……”凤九歌的声音带着一丝因极度激动和希望而产生的颤抖,她的目光越来越亮,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我们一直寻找的,那个足以打破一切虚妄、让所有谎言不攻自破的‘终极象征’……或许,它从来就不需要去寻找,它一直就在我身上!只是被尘埃遮盖,未曾显现!”

……

就在密室中的四人,因为这石破天惊的发现而心潮澎湃,开始紧急商议如何进一步验证、激发,以及最关键的是——如何在三日后的“天鉴”仪式上,利用这一可能存在的、真正的“血脉图腾”进行绝地反击,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之时,密室门外,传来了心腹丫鬟急促而刻意压低、却难掩紧张的声音:

“小姐!宫里有旨意到!传旨的公公已到前厅,说是陛下有紧急口谕,请小姐即刻前去接旨!”

几人交换了一个无比凝重和心照不宣的眼神,心中同时一凛。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比预想的更快!最后的时刻,逼近了。

片刻后,凤九歌于别院前厅,整理好衣冠,缓缓跪下,垂首聆听。那传旨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锐利,面无表情,声音尖细地宣道,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陛下口谕:近日京城流言纷扰,甚嚣尘上,关乎前朝血脉、国本安定,朕心甚忧,百官难安,民心浮动。为辨明真伪,以正视听,以安天下民心,特旨,于三日后巳时正,在太极殿前广场,举行‘天鉴’仪式!由朕亲自主持,皇室宗亲、三公九卿、文武百官及京城耆老代表共同见证!着,涉事女子苏清婉、凤九歌,届时必须到场,不得借故推诿,不得有误!钦此——”

太监宣完口谕,皮笑肉不笑地对恭敬接旨的凤九歌道:“凤小姐,接旨吧。三日后,太极殿前,陛下与万民共同见证,真假立判,您……可要好生准备了。”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居高临下的警告。

几乎是与此同时,苏清婉被暂时“保护”起来的偏殿,也同样接到了这道决定命运的旨意。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迅速飞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引发了新一轮的狂热议论和期待。

苏清婉在接到旨意后,甚至故意让人放出话来,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张扬与挑衅,仿佛胜券在握:

“真金不怕火炼!苍天有眼,自有公断!既然陛下愿以‘天意’辨明真伪,清婉求之不得!三日后,太极殿前,必让那冒名顶替、祸乱朝纲之徒,在朗朗乾坤之下,无所遁形!也让天下百姓,看清谁才是真正的凤鸣公主,谁才是天命所归!”

压力,如同排山倒海般的滔天巨浪,瞬间全部、毫无保留地压到了凤九歌那看似单薄的肩上!

三日后,太极殿前。

那将不再是简单的口舌之争,不是温文尔雅的清谈,而是一场决定生死、决定荣辱、决定未来命运走向的、公开的、残酷的最终审判!一场赌上一切的豪赌!

凤九歌缓缓站起身,接过那无形的、却重若千钧、冰冷刺骨的“战书”。她清澈而明亮的眼眸中,所有的犹豫、彷徨、不安、甚至之前的些许脆弱都已褪去,被彻底锤炼成如万年寒冰般的坚定,以及一丝破釜沉舟、跃跃欲试的、仿佛能焚尽一切的火焰。

她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三日后的太极殿前,那必将到来的刀光剑影,听到了那决定命运走向的、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号角。

“苏清婉……三日后,便如你所愿。”

“我们,太极殿前,一决胜负!”

“看看到底是谁,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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