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巷子深处积攒了一夜的雨水,此刻正安静地倒映着黎明时分泛白的鱼肚。
一口巨大的玄铁锅还稳稳当当地架在三脚炉上,锅底的余温烘得空气都带上了一丝焦香,那是属于碳水和油脂结合后最原始的快乐。
陆远就这么蹲在锅边,像个守着宝藏的地主老财,手里的小铁铲刮擦着锅底,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他正在抢救最后一块锅巴,这玩意儿才是昨夜狂欢的精髓。
身后,是堪比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厨房战场:没来得及冲洗的菜刀横七竖八,切过肉的、拍过蒜的砧板叠罗汉似的堆着,一瓶耗油光荣牺牲,躺在地上淌出深褐色的遗言。
他没管。
他只是把那块金黄酥脆的锅巴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然后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根烟点上。
青白的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他深邃的眼。
他望着巷子尽头,那里光影交错,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火起来了,就不能让它熄在规矩里。”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空气下达指令。
“远哥!你的续命水来了!”小桃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像只快乐的百灵鸟,一手拎着两杯滚烫的豆浆,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台平板。
她把豆浆塞进陆远手里,献宝似的将平板怼到他面前。
屏幕上,正是昨夜直播的精彩回放剪辑,弹幕多得连人脸都快看不清了。
一个平时只会在ppt上画流程图的女孩,为了给生病的母亲熬一碗粥,握着勺子的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弹幕里一水儿的“闺女别怕,水开下米,小火慢熬!”;一个格子衫程序员,挑战人生第一次做红烧肉,前后糊了三次锅,第四次终于成功时,他对着镜头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弹幕刷满了“恭喜兄弟拿下‘一血’!”“这块肉看上去比我写的代码都值钱!”;还有一个退伍老兵,沉默地吃着凌霜炒的那盘再普通不过的酸辣土豆丝,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句话没说,弹幕却懂了:“这味道,是家的味道。”“想我那在部队的兄弟了……”
小桃划着屏幕,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远哥,咱们这波操作直接杀疯了!昨晚的视频被剪成了无数个版本,在各大平台疯转!我统计了一下,光是本地,就有三十七个社区的业主群在疯狂@我,问咱们这个‘深夜食堂’的模式能不能复制。还有两个大型城中村,不等我们回复,已经自发组织了‘轮值厨房’,群名就叫‘今晚谁家做饭’!”
陆远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烟圈在湿冷的空气中挣扎了几秒,不甘地散开。
“好啊。”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那就别等我点头。告诉他们,这事儿不需要总舵主,谁家灶能生火,谁就是发起人。人间烟火,本来就不该有门槛。”
“收到!”小桃兴奋地在平板上敲打起来,仿佛一个正在前线传递最高指令的通讯兵。
门槛上,凌霜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那里。
她换下了那一身飒爽的作战服,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昨天那条围裙边缘的一小块焦痕。
那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地、不为任务、不为评分、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想吃,而做完一道菜。
那感觉,陌生又奇妙,像在心底最坚硬的冻土上,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陆远的背影,声音有些缥awesome:“陆远,如果……如果我现在回基地,递交退役申请,理由是……我想去开个小饭馆,你觉得,他们会批准吗?”
陆远闻言,转过身,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连手里的烟灰都抖落了一地。
凌霜的脸微微泛红,有些恼怒:“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不,不好笑。”陆远止住笑,眼神却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只是替你高兴。批不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终于知道,自己真正想端的那个碗,不是别人按时按点发给你的餐盘。”
凌霜怔住了,指尖的焦痕仿佛也变得滚烫。
中午时分,巷子里依旧人来人往,都是些闻讯赶来看热闹的街坊。
一个穿着外卖服的年轻人骑着电驴在巷口急刹,他跑得气喘吁吁,将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放在食堂门口的桌上,里面是一袋米和一瓶酱油。
袋子上还压着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我是昨天在外面偷看你们做饭的骑手。我家老娘卧床三年了,牙口不好,我想学做那种软烂入味的饭菜。”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小桃正要上前询问,陆远却摆了摆手。
他没回话,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一张昨天连夜打印的卡片,上面用粗大的黑体字印着“百人接力厨房·参与证”,编号是002。
他走过去,把卡片塞进外卖小哥的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天早上六点,自己带想做的食材来。”陆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这口锅,给你留着。”
外卖小哥捏着那张卡片,眼眶瞬间就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向自己的电驴,仿佛生怕晚一秒这像梦一样的场景就会消失。
这个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不到半小时就传遍了附近几条街。
很快,巷口变得热闹起来。
有人送来了家里闲置的旧炒锅,有人扛来了一台半新的煤气炉,甚至有个大爷用一辆破三轮,吭哧吭哧地拉来了一台门都关不严、但还能制冷的破冰箱。
这破败的小巷,仿佛一夜之间有了自己的心跳,杂乱,却充满了生命力。
临近打烊,陆远找来一张大红纸,用最浓的墨,一笔一划地将昨夜所有参与者的名字,无论是做菜的还是洗碗的,都郑重地写了上去。
他把红纸端端正正地贴在食堂最显眼的那面墙上,标题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第一代伙计名录”。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一根粉笔,在门口那块记录着菜品的小黑板最下方,擦掉原来的内容,写下了一行新的通知:
“明日主题——带一个人来,教一道你会的菜。”
话音刚落,巷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
一辆通体漆黑、没有悬挂牌照的皮卡车一个急刹,蛮横地停在了巷口,刚好堵住了大半个出入口。
车门打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硕大墨镜的壮汉下了车。
他们没有靠近,只是站在车边,像两尊没有感情的门神,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深夜食堂”里的一切。
其中一人抬起手,对着衣领上的对讲机低声汇报着什么,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巷子里的喧嚣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辆黑色的皮卡上,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紧张对峙的味道。
小桃和凌霜的神经瞬间绷紧,下意识地站到了陆远身边。
陆远却只是眯着眼,看着那两个墨镜男,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转过身,像是完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慢悠悠地拿起黑板擦,在刚刚写完字的粉笔槽里蹭了蹭。
然后,他抬起手,用沾满白色粉笔灰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在那正对着巷口的、不起眼的监控摄像头镜头上,随意地抹了一把。
镜头瞬间一片模糊。
白色的粉笔灰在镜头上缓缓滑落,像一场无声的雪。
巷子重新陷入了死寂,但那潮湿的、混合着饭菜余香与泥土气息的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彻底点燃,正发出噼啪作响的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