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太极宫。
初冬的暖阳透过格窗,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渊的心情,便如这暖阳一般,舒畅而惬意。
近来,好消息接连不断。
东边的李密与宇文化及斗得两败俱伤,西边的薛举病死,其子薛仁杲不成气候,南方的萧铣、林士弘等人亦是自顾不暇。放眼天下,唯有他李唐,兵锋正盛,气吞万里。
他端起案几上的温茶,轻轻呷了一口,目光落在墙上那副巨大的舆图上。他的手指,从太原一路划下,最终重重地落在了长安的位置。
“世民,”李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得,“你看这天下大势,已尽在我等掌握之中。待为父扫平西秦余孽,便可挥师东进,与那瓦岗余孽杨辰,在洛阳决一死战。”
站在他身侧的李世民,一身玄甲未卸,眉宇间却并无父亲那般的轻松。他看着舆图上洛阳的位置,眼神凝重。
“父亲,杨辰此人,诡计多端,绝非寻常草寇。我们虽占大势,却也不可不防。”
“哼,一个靠着女人上位的黄口小儿,能有多大能耐?”李渊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他那点兵力,困守洛阳已是极限。待我大军一到,旦夕可破。”
李世民张了张嘴,想起了在洛阳城下,杨辰那神鬼莫测的手段,以及那个让他至今都耿耿于怀的长孙无垢。他知道父亲生性高傲,此刻多说无益,只能将忧虑压在心底。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匆匆而入,躬身禀报:
“启禀陛下,山西八百里加急!”
“哦?”李渊眉毛一挑,“想必是秀宁又有捷报传来。让她进来。”
片刻后,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带入殿中。他浑身是土,嘴唇干裂,一见到李渊,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
“陛下!山西急报!”
“讲。”李渊摆了摆手,一副尽在掌握的从容。
信使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回陛下……平阳公主殿下,已于三日前,荡平了盘踞在平定县周遭的匪患,斩首三百,俘虏近千!”
“好!”李渊闻言大悦,抚掌笑道,“不愧是我的女儿!巾帼不让须眉!”
一旁的几位大臣,如裴寂、刘文静等人,也纷纷出言恭贺。
“公主殿下英武,实乃我大唐之幸!”
“有公主殿下坐镇山西,我军东进,再无后顾之忧!”
然而,李世民却从信使那惊恐未定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沉声问道:
“我三妹麾下兵力不足三千,且多为女子,如何能一战荡平数千匪寇?说清楚,她是如何做到的?”
此言一出,殿内的恭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那名信使身上。
信使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把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蝇:“是……是定国军……是杨辰的定国军,帮的忙……”
嗡——
李渊的脑子里,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端着茶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是杨辰……”信使吓得魂不附体,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杨辰亲率大军,出现在了葫芦谷。他……他不仅帮公主殿下解了围,还、还……”
“还什么?!”李渊厉声喝道,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落在案几上,茶水四溅。
“他还给娘子军送去了堆积如山的粮草、军械!那标准……据说与他定国军的嫡系一模一样!他还从降兵中,为公主殿下挑选了三千精兵,补充进娘子军!”
“现在,整个山西都在传,说杨辰要帮公主殿下,组建一支三万人的……巾帼雄兵!娘子军和定国军,已经……已经合在一处,共同训练了!”
死寂。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裴寂、刘文静等人,脸上的笑容僵住,面面相觑,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荒唐!一派胡言!”李渊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那张原本还因喜悦而红光满面的脸,此刻已是铁青一片,“我女儿,李家的公主,怎会与我李唐的死敌混在一起!定是杨辰那贼子散布的谣言,意图动摇我军心!”
他指着那信使,怒喝道:“来人!将这个妖言惑众的家伙,拖出去砍了!”
“父亲,且慢!”
李世民一步上前,拦在了信使面前。他的脸色,比李渊更加难看,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震惊与深深忌惮的复杂神情。
别人不知道杨辰的手段,他却是一清二楚。
这个男人,最擅长的,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太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带走长孙无垢;他就能用同样的方式,出现在山西,出现在他三妹的身边。
“父亲,”李世民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此事,恐怕不是谣言。”
他转向那名抖如筛糠的信使,问道:“你说的这些,可有凭证?”
信使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高高举过头顶:“这……这是小的从太原府的线人那里,花重金买来的情报……上面,上面还有公主殿下整编军队的……的计划……”
内侍将布帛呈上。
李渊一把夺过,展开一看,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那上面,画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军队训练图样,标注着“五公里越野”、“障碍训练”、“小组战术”等奇怪的名词。虽然看不懂,但他能从那严谨的规划和精细的图画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专业与高效。
这绝对不是他那个虽然勇武,却对练兵一知半解的女儿能画出来的。
这背后,必然有高人指点。
而那个高人,除了杨辰,还能有谁?
“他……他到底想干什么?”李渊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惊怒与困惑。他想不通,杨辰为何要耗费如此巨大的代价,去武装一支理论上是敌人的军队。
“父亲,您还不明白吗?”李世民的声音,如一盆冰水,将李渊从混乱中浇醒,“他不是在帮忙,他是在吞并!”
李世民走到舆图前,拿起一根代表军队的红色小旗,插在了山西葫芦谷的位置。
“三妹的娘子军,是他插在我们李唐腹地的一颗钉子!他用粮草、兵器收买军心,用精兵、新法壮大其规模。等到这支军队真正成型,她听的,是长安的号令,还是洛阳的号令?”
“一支由我大唐公主统帅,却拿着定国军的粮饷,练着定国军兵法的军队……父亲,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我李唐?我李唐的颜面,将置于何地?”
李渊的身体晃了晃,他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
他明白了。
杨辰这一招,比直接派兵攻打山西,要狠毒百倍。
这是诛心之策!
他不仅要占你的地,还要夺你的人,最后,还要让你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他辛辛苦苦培养的女儿,他引以为傲的平阳公主,如今,却成了敌人手中,一把随时可能捅向自己后心的,最锋利的刀。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瞬间冲上了李渊的头顶。
“逆女!真是个逆女!”他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案几上的一方玉石镇纸,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镇纸四分五裂。
大殿内的所有人,都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李渊在殿内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他想不通,自己那个一向高傲、刚烈的女儿,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杨辰所利用?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想起了关于杨辰的那些传闻。
从江都的萧皇后,到洛阳的长孙无垢,再到瓦岗的那些女将……这个男人,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总能让那些心高气傲的女人,对他死心塌地。
难道秀宁她……
李渊不敢再想下去。如果真是那样,那情况就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万倍。
许久,他停下脚步,大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最后落在了李世民的脸上。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喜怒,只剩下一种冰冷到骨子里的平静。
“传朕旨意。”
“着礼部侍郎裴寂为使,即刻启程,赶赴山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带上朕的赏赐,也带上朕的家法。朕要让他亲自去问问我那好女儿,她究竟是被妖人蒙蔽,还是一心要与她李家,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