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风,似乎也懂得了察言观色,悄悄收敛了寒意。
王大麻子和他那帮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兵痞子,此刻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像是被霜打蔫了的茄子。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纵横沙场多年,最后会栽在一群娘们手里,还是以这种最丢人的方式。
“愣着干什么?还等着我请你们去闻闻味儿?”罗成扛着他的亮银枪,幸灾乐祸地走了过来,用枪杆挨个捅了捅他们的屁股,“主公军令如山,赶紧的,全军的马桶,可都等着你们伺候呢!”
王大麻子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恶狠狠地瞪了罗成一眼,却不敢发作。他转头,看了一眼那支依旧保持着完美军容,如松柏般挺立的女兵方阵,又看了一眼高台上那个神情淡然的青年。
最后,他咬了咬牙,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对着身后的弟兄们一挥手,声音嘶哑:“走!他娘的,洗马桶去!”
一百多条壮汉,就这么垂头丧气地,在全军数千人的注视下,被带往了营地最偏僻的角落。
一场足以动摇军心的风波,就以这样一种略带滑稽的方式,被彻底平息。
山谷里,再也没有人敢用轻蔑的眼光去看待娘子军。那些新来的男兵,望向她们的眼神,已经从不屑,变成了敬畏,甚至还有一丝好奇。
李秀宁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杨辰给她的,画满了奇怪符号和图画的训练计划。
那上面,没有她熟悉的枪法、刀法,而是一些她闻所未闻的东西。比如,一种叫做“五公里越野”的体能训练,一种要求手脚并用翻越高墙、钻过低桩的“障碍训练”,还有一种强调三人或五人协同作战的“小组战术”。
这简直是……离经叛道。
可就是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让她的兵脱胎换骨。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正和李靖低声交谈的男人,心中翻江倒海。他到底是谁?他的脑子里,还装着多少这样颠覆性的东西?
“公主殿下。”杨辰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李秀宁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兵,给你了。如何练,也给你了。”杨辰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现在,该看你的了。别让我失望。”
他说完,便转身走向中军大帐,将整个练兵场,都留给了她。
李秀宁深吸一口气,胸中那股被压抑已久的豪情,终于如火山般喷发。她转过身,面对着山谷中那近五千名神情各异的士兵,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剑锋斜指苍穹,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从今天起,没有定国军,也没有娘子军!”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响彻整个山谷,“在这里,只有一个名字——定国军!”
“男人,女人,在这里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强者与弱者!”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一体整编,共同训练!谁要是跟不上,谁要是敢偷懒,就给我滚去跟王大麻子做伴!”
她的话,掷地有声。
那些刚刚还心存芥蒂的男兵们,在见识了刚才的神迹之后,再无二话,轰然应诺。
一场轰轰烈烈的,堪称炼狱般的联合大练兵,就在这葫芦谷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李秀宁彻底展现出了她身为将领的惊人天赋。她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扑在了练兵上。
杨辰给的训练计划虽然古怪,但她却凭借着卓越的军事直觉,迅速领悟了其中的精髓。
清晨,天还未亮,她就是第一个起身,用尖锐的哨声将所有人从睡梦中唤醒,亲自带领着队伍,在崎岖的山路上进行五公里越野。
起初,男兵们还仗着体力优势遥遥领先,但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些女兵的耐力,竟是出奇地好。她们步伐沉稳,呼吸均匀,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雌狼,紧紧地跟在后面。
障碍训练场上,更是将所有人的优缺点暴露无遗。
男兵们力量足,翻越高墙轻而易举,但在钻爬低矮的铁丝网时,却因为身形高大而显得笨拙。而女兵们则恰恰相反,她们身形灵巧,在需要柔韧和平衡的项目上,反而占尽了优势。
起初,两边还暗中较劲,互相看不顺眼。
可渐渐的,气氛变了。
一名男兵在翻越两米高墙时,几次都上不去,急得满头大汗。他身后,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兵,默默地走上前,双手交叉,在他脚下搭成了一个脚蹬。
男兵愣了一下,回头看她,女兵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快点,别拖累大家。”
男兵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一言不发地踩着她的手,翻了过去。轮到那女兵时,他主动伸出手,将她从墙头拉了上来。
在泥潭里进行搏击训练时,一名女兵被一个壮汉压在身下,眼看就要输了。旁边另一名女兵立刻扑了过来,用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锁住了那壮汉的脖子。
两个女人,硬是把一个比她们重几十斤的男人,给按在了泥水里。
胜利之后,三人脸上都挂了彩,却互相看着,哈哈大笑起来。
李秀宁就站在训练场边,她没有穿那身华丽的公主甲胄,而是和所有士兵一样,穿着一身粗布劲装,脸上也沾着泥水。
她时而严厉地呵斥掉队的士兵,时而又耐心地为受伤的人包扎伤口。她用自己的行动,一点点地将这两支原本格格不入的队伍,糅合成一个真正的整体。
那些男兵们,看她的眼神,也彻底变了。
他们不再称呼她为“公主殿下”,而是和娘子军一样,叫她“将军”。
这一声“将军”,没有丝毫勉强,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佩。
杨辰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布好了局,便不再轻易落子,只是静静地欣赏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幻。
这天夜里,中军大帐的灯火依旧亮着。
李秀宁正趴在沙盘上,手里拿着炭笔,就着烛火,不断修改着明日的训练方案。她发现,杨辰的计划虽然精妙,但有些地方对女性的体力要求过高,她必须做出调整,扬长避短。
帐帘被掀开,一股熟悉的草木清香飘了进来。
“还在忙?”
杨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羹,走了进来,放在她手边。
李秀宁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在图纸上勾画着。
杨辰也不打扰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烛光下,她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紧紧地抿着,那双凤目中,闪烁着一种专注到极致的光芒。
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将领的光芒。
“你的方法很有用。”许久,李秀宁才直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端起那碗已经微温的肉羹,小口地喝了起来,“不过,有些地方不适合。女人的爆发力不如男人,但耐力和柔韧性更好。应该多增加一些技巧性的训练,而不是一味地比拼蛮力。”
“你说的对。”杨辰点了点头,“这份计划只是一个框架,如何填充,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你比我更了解她们。”
李秀宁喝完肉羹,感觉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你……到底想建立一个怎样的天下?”
这个问题,她之前也问过。但那时的她,带着审视和怀疑。而现在,她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答案。
杨辰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帐外,掀开帘子,指了指外面那片繁星点点的夜空。
“你看这天上的星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亮,有的暗。但它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着自己的光。”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想要的天下,也是如此。农夫,就安心种好他的地,不用担心苛捐杂税。工匠,就专心打好他的铁,能靠手艺养活一家老小。读书人,能凭真才实学入朝为官,而不是靠祖辈的荫庇。”
他回过头,目光落在李秀宁的脸上。
“而你,李秀宁,就该像现在这样,在沙场之上,指挥千军万马,建功立业。而不是被困在深宫大院,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最后在史书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名字。”
李秀宁的心,猛地一颤。
她呆呆地看着他。
父亲李渊,夸她有将才,却也时时提点她要顾全李家的大局。
二哥李世民,赞她不让须眉,可那欣赏的背后,却是将她视为自己霸业棋盘上的一枚重要棋子。
他们都认可她的能力,却也都在用一种无形的方式,为她套上枷锁。
只有他。
只有这个男人,仿佛根本没把她当成一个女人,一个公主。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叫李秀宁的将领,并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就应该在战场上发光发热。
这种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认可,这种纯粹的尊重,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堤防。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他的身上有一种致命的魅力。那不是因为他俊美的外表,也不是因为他神鬼莫测的手段。
而是因为,他描绘的那个世界,那个她可以肆意驰骋的,波澜壮阔的未来。
“那样的天下……”她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向往的光芒,“真的……能实现吗?”
“事在人为。”杨辰的回答,简单而有力。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负责警戒的斥候匆匆而入,单膝跪地。
“报!”
“长安急报!唐王李渊,派遣使者,正星夜兼程,赶赴山西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