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皮书引发的全球海啸在第四天达到了第一个高峰。
林长青的专机降落在巴黎戴高乐机场时,停机坪外围已经聚集了数百名抗议者。他们举着用英语、法语、德语写的标语牌:“地球优先!”“我们的家园在这里!”“不要用我们的税收去填黑洞!”隔着防弹玻璃,林长青能看清那些愤怒的面孔——年轻人占多数,但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刻着对未知的恐惧。
“欧洲‘地球之子’组织发起的联合抗议。”苏雨晴看着平板上的简报,“过去三天,他们在十五个主要城市组织了游行,总参与人数超过三十万。社交媒体上的话题标签#Saveourhome(拯救我们的家园)已经有超过两亿次讨论。”
林长青没有回应,只是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专机舱门打开,法国外交部的礼宾官员已经等在舷梯下,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深处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从机场到爱丽舍宫的车队行驶在巴黎街头。往常游客如织的香榭丽舍大街今天显得有些空旷,道路两侧每隔五十米就站着防暴警察,警用无人机在空中低空盘旋。林长青看到街边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几个人正在激烈地争论,手臂挥舞的幅度很大。
“他们害怕了。”苏雨晴轻声说。
“不是害怕太空,”林长青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是害怕改变。害怕自己熟悉的世界——国家、货币、文化、社会阶层——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再重要。”
车队驶入爱丽舍宫庭院。当林长青走出车门时,早已等候的媒体记者蜂拥而上,问题像子弹一样射来:
“林先生!您认为‘星海殖民’计划会加剧全球贫富差距吗?”
“有批评者说这是富人的逃亡计划,您如何回应?”
“法国政府是否已经承诺提供资金支持?”
林长青停下脚步,转向镜头。这个出乎意料的动作让记者们瞬间安静下来。
“‘星海殖民’不是任何人的逃亡计划,”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它是人类文明的保险单。如果有一天地球面临无法抵御的灾难——无论是小行星撞击、超级火山爆发,还是我们尚未认知的宇宙风险——曙光星上的人类社区,将是文明得以延续的唯一希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台摄像机。
“至于贫富差距,我可以承诺:第一,所有参与该计划的国家将按比例分享技术成果;第二,我们将设立全球教育基金,确保每个国家都有年轻人能够接受星际时代的技能培训;第三,曙光星的土地和资源,将属于全人类,而不是任何公司或国家。”
说完,他没有等待追问,转身走向宫殿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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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厅里,法国总统和三位内阁部长已经等候多时。椭圆形的会议桌上放着法式点心和咖啡,但没有人去碰。气氛严肃得近乎凝重。
“林先生,您的白皮书……很有冲击力。”总统选择了谨慎的开场白,他的英语带着明显的法语口音,“但恕我直言,法国议会中有相当一部分声音认为,我们应该把资源用于解决地球上的问题——气候变化、贫困、疾病,而不是投向遥不可及的星空。”
林长青在对面坐下,苏雨晴坐在他左侧稍后的位置,打开加密记录设备。
“总统先生,”林长青直视对方的眼睛,“如果一位船长在暴风雨中,是把所有资源用来修补甲板上的破洞,还是应该同时确保救生艇完好无损?”
“这个比喻……”
“地球就是那艘船,”林长青打断了他,“我们当然要修补破洞——应对气候变化、消除贫困、治愈疾病,这些工作‘长青科技’从未停止投入。但与此同时,如果船可能要沉了,聪明的船长会确保有救生艇。”
国防部长插话了,语气强硬:“林先生,您所说的‘可能要沉’,依据是什么?那个来自天鹅座的信号?我们国内的科学家分析了您公开的数据,认为那完全可能是自然现象的解释。”
“您的科学家看过完整数据吗?”林长青问得很平静。
会议室瞬间安静。
“我指的不是白皮书中公开的概要,”林长青继续说,“而是完整的信号波形、频谱分析、编码结构数据库。如果法国科学院愿意签署最高级别的保密协议,我们可以在一小时内提供所有原始数据。届时,您的科学家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那不是自然现象。”
总统和部长们交换了眼神。林长青能看出他们内心的挣扎:一方面想要知道真相,另一方面又害怕承担知道真相后的责任。
“即使那是智能信号,”外交部长谨慎地开口,“为什么一定要殖民其他星球?我们可以建立防御体系,可以……”
“可以什么?”林长青再次打断,“可以躲在行星背后,祈祷高级文明对我们不感兴趣?可以假装自己不存在,希望不被发现?”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桌面上。
“总统先生,各位部长。宇宙不是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当一个文明知道另一个文明存在时,只有两种可能:交流,或者征服。没有第三条路。我们现在有机会选择第一条路——但不是在地球上被动等待,而是走出去,成为有能力对话的一方。”
会议持续了三个小时。当林长青离开爱丽舍宫时,天色已近黄昏。他没有得到法国的明确承诺,但总统同意派一个高级别科学代表团前往中国,在签署保密协议后评估完整数据。
“算是第一步。”苏雨晴在车上说。
“第二步会更难。”林长青看着窗外暮色中的巴黎,“接下来要去莫斯科,然后是华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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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周,林长青的专机成为了空中办公室。莫斯科的谈判在克里姆林宫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进行,俄方代表更关注技术分享和未来太空资源的分配比例;华盛顿的会谈则充满了法律和监管问题的纠缠,美国国会已经有三份关于“规范私营企业太空殖民行为”的法案在起草中。
每天晚上,无论身在哪个时区,林长青都会和苏雨晴开一个加密视频会议,汇总当天的进展,调整第二天的策略。
“莫斯科愿意加入联盟框架,但要求获得‘昆仑’船坞20%的控制权。”
“华盛顿原则上支持,但要求所有技术转移必须通过国会审查。”
“柏林方面,默克尔总理的个人态度是积极的,但她面临联合政府内部的强烈反对。”
“新德里……”
苏雨晴的声音透过加密线路传来,清晰但带着疲惫。屏幕上的她坐在“龙渊”指挥中心的工位上,背景是不断滚动的数据流。
“我们还需要几个主要国家的支持,才能宣布联盟成立。”她说,“目前明确表态的只有我国、俄罗斯倾向于支持但条件苛刻、法国犹豫、德国分裂、美国拖延。”
林长青在酒店套房的窗前,看着华盛顿特区的夜景。远处国会山的圆顶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那就先成立一个‘核心联盟’,”他说,“用愿意全力投入的国家作为基础,其他人看到进展后自然会加入。人类历史上所有重大变革,从来都不是全员同意后才开始的。”
“风险是,这可能加剧国际分裂。”
“不做的风险更大。”
视频会议结束后,林长青没有立即休息。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接入“星瞳”的加密频道。
“星瞳,过去24小时全球舆论分析。”
【正在生成报告。】
【关键词“星海殖民”相关讨论量:增长27%。正面情绪占比:41%,较昨日下降3个百分点。负面情绪占比:38%,较昨日上升5个百分点。主要负面论点:资源分配不公(42%)、技术风险(31%)、道德伦理争议(27%)。】
【检测到新出现的反对思潮标签:#地球本位主义。过去72小时提及量增长400%。核心论点:人类应专注于解决地球问题,星际扩张是逃避责任。主要传播节点:欧美高校人文社科教授、环保组织领袖、部分宗教团体。】
地球本位主义。
林长青看着这个词,陷入了沉思。反对声音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有组织性。这不仅仅是情绪化的恐慌,而是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话语体系——一套把星际探索定义为“不负责任的奢侈行为”的哲学。
就在这时,房间内的保密传真机突然启动。纸张吐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林长青走过去,拿起那份刚刚传来的文件。抬头是“人类星际开发联盟筹备会议邀请函”,正文是经过多轮谈判后的联盟章程草案,落款处已经有两个国家的签名:中国、俄罗斯。
还有五个国家的签字栏空着:美国、法国、德国、印度、日本。
传真机的第二页是一份手写的便条,来自周文茵教授:
“林院士,科学院内部分歧很大。部分资深院士联名上书,认为星际探索应完全由政府主导,私营企业不应拥有如此大的话语权。他们正在游说最高层。”
阻力来自四面八方。
林长青将传真放在桌上,走到窗边。华盛顿的夜空被城市灯光染成暗红色,看不到星星。但他知道,那些星星就在那里,天鹅座就在那里,曙光星就在那里。
而在地球上,人类正在为是否要走向它们而激烈争吵。
这或许就是文明的常态——每当要迈出重大的一步时,总有一部分人看向前方,另一部分人抓紧过去。
他拿出卫星电话,拨通了苏雨晴的号码。
“我们可能需要调整策略,”电话接通后,他直接说,“准备一个b方案:如果主要国家无法在三个月内达成一致,‘长青科技’将独立启动‘星海殖民’第一阶段。邀请所有愿意参与的国家以合作伙伴形式加入,而不是联盟成员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这会引发地缘政治地震。”
“但能让计划继续推进。”林长青说,“有时候,与其等待共识,不如创造既成事实。”
“明白了。我立刻开始准备方案。”
挂断电话后,林长青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城市。明天他还要去国会山作证,面对那些质疑、担忧、甚至敌意的问题。
但此刻,在华盛顿的夜色中,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高中物理课上第一次理解光速极限时的震撼。老师当时说:“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我们永远无法走出太阳系。”
当时坐在教室角落的少年林长青,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然后迅速擦掉了。
那句话是:“那就改变技术。”
现在,他正在做这件事。
而所有的阻力、争吵、博弈,都是这个过程的一部分。因为你要改变的不只是技术,还有人类看待自己的方式,看待宇宙的方式,看待未来的方式。
这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
但必须要有人去做。
林长青拉上窗帘,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准备明天国会听证会的发言稿。
他知道,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样的辩论会在全球无数个会议室、议会大厅、大学讲堂、甚至家庭餐桌上发生。人类文明站在了岔路口,而岔路的选择,将在这些辩论中逐渐清晰。
白皮书只是扔进湖面的石头。
现在,涟漪正在扩散。
而真正的浪潮,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