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帝都的军用直升机没有开启任何指示灯，如同一只巨大的黑色夜枭，悄无声息地掠过首都西郊的山脉。下方是沉睡的城市灯火，上方是清澈的秋夜星空——天鹅座正在天顶附近，那个被标注了无数次的位置，此刻在林长青眼中仿佛散发着不同寻常的冷光。
苏雨晴坐在他对面，膝盖上放着一台轻薄的加密终端，屏幕的微光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她正在梳理智库和“星瞳”初步提交的、关于信号潜在社会影响的分析报告。报告里满是红色标注的“高危”字样——宗教体系冲击、全球经济秩序重构、国际政治力量洗牌、民众恐慌指数预测……
“所有预案中，‘确认接触’这一项的应对方案都太薄弱了。”她轻声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我们以为至少还有几十年时间来做心理建设。”
林长青望着舷窗外飞速后退的地面灯光，没有立刻回应。直升机开始下降，朝着西山深处一片在地图上没有任何标注的区域飞去。那里是共和国最高级别的安全会议设施之一，代号“龙渊”。
“因为我们都在心底里希望它永远不会发生。”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引擎的轰鸣中依然清晰，“希望宇宙是寂静的，至少在我们这一代人是寂静的。”
直升机降落在山体内部开凿出的平台上。舱门打开时，迎面而来的不是山风，而是经过严格过滤的、带着微弱臭氧味的空气。四名穿着便装但姿态笔挺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候在那里，没有敬礼，没有寒暄，只是简单确认身份后，便引领他们走进嵌入山体的合金大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长达五十米的走廊完全由哑光的灰色合金构成，天花板散发着均匀的冷白色光线，地面一尘不染。每隔十米就有一道无形的生物信息扫描屏障，林长青能感觉到微弱的能量场掠过皮肤。这里没有任何窗户，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纯粹的功能性——一个为处理国家最高机密而存在的空间。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圆形门，门上有复杂的机械锁和至少三种不同原理的电子锁。工作人员完成最后一道身份验证后，门向两侧无声滑开。
会议室呈圆形，直径约二十米。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桌面是深色的哑光材质，边缘镶嵌着细微的蓝色光带。天花板上悬吊着一组全息投影阵列，此刻处于待机状态，散发出柔和的微光。
已经有三个人在座。
正对着门的主位空着。主位左侧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穿着中山装的老人，林长青认识他——杨振国，国家战略安全委员会主席，军方和情报系统的实际最高负责人。右侧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女性，科学院院长兼国家智库首席顾问，周文茵教授。
而在杨振国身旁，还坐着一位林长青从未公开见过，但在内部通报的照片上见过无数次的面孔——那位经常出现在新闻联播前十分钟的人物。此刻他穿着简单的深色夹克，正低头阅读手中的纸质文件，听到开门声才抬起头。
“林院士，苏总，请坐。”杨振国率先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情绪波动。
工作人员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圆形门重新闭合，锁具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啮合声。
林长青和苏雨晴在指定的位置坐下——恰好在那位大人物的正对面。桌面上自动升起了他们的身份标识牌和加密通讯终端。
“首先，祝贺二位新婚。”大人物放下文件，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虽然这个祝贺来得不是时候。”
“感谢首长。”林长青微微颔首。苏雨晴也礼貌地点头致意。
寒暄到此为止。大人物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目光直接看向林长青：“三个小时前，我收到了‘星瞳’通过绝密渠道发来的预警。报告上说，你们确认了来自地外智能的通讯信号。我想听你亲自说明。”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瞬间紧绷。
林长青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切入核心：“是的。过去七年中，‘长青科技’的‘深空聆听’项目陆续捕捉到来自天鹅座x-1方向的异常信号。昨晚二十一点十七分，我们捕获到一组强度远超以往、持续时间达到18.3秒的新信号。”
他停顿了一秒，让信息沉淀。
“‘星瞳’对信号进行了深度解析。结果显示：第一，信号中包含高度复杂的数学结构和物理常数修正模型，其复杂度和自洽性远超人类现有数学体系；第二，信号采用了典型的长距离可靠通讯编码结构；第三，交叉验证的智能起源概率超过99.97%。”
99.97%这个数字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
周文茵教授推了推眼镜，她的手指有些轻微颤抖：“数学模型……能判断其科技水平吗？”
“仅从数学体系的复杂度推断，”林长青回答，“对方的文明层级至少比我们高出一个数量级。他们使用的几何和代数结构，有些部分我们甚至无法理解其符号含义，只能确定它是自洽且精密的。”
杨振国眉头紧锁：“对方的意图？”
“目前无法判断。”林长青实话实说，“信号中没有明确的语言信息，更像是……一种技术演示，或者说，一种‘存在宣告’。但我们捕捉到了信号的定向性——它明显是针对太阳系方向的增益发射，不是全向广播。”
这意味着对方知道这里有个文明，至少知道这里可能有生命。
大人物沉默了片刻。他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这个平常的动作在此刻显得格外缓慢。
“林院士，”他放下茶杯，声音依然平稳，“如果这个信号是友善的，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是恶意的，又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个战略层面的问题，超越了单纯的科学确认。
林长青早有准备：“如果是友善的，意味着人类可能获得跳跃式发展的技术馈赠，但也意味着我们现有的一切——从科学范式到社会结构——都将面临根本性冲击。如果是恶意的……”他顿了顿，“那么对方至少在数万年前就已经知道地球的存在，并且有能力进行定向通讯。考虑到光速限制，他们现在发出的任何‘恶意’，都将在数万年后抵达。但反过来说，如果他们拥有超光速通讯能力，或者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确。
会议室陷入长久的沉默。全息投影阵列自动调暗了光线，让整个空间沉入更深的静谧中。
苏雨晴在这时开口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首长，杨主任，周院长。除了技术层面的冲击，我们还需要考虑社会心理层面的应对。根据智库模型，如果消息公开，全球范围内可能出现的恐慌性动荡、极端主义行为、经济崩溃风险……所有这些的概率都超过了警戒阈值。”
她调出一份数据概要，投射在桌面中央：“最脆弱的环节是现有的国际体系。大国之间会立即陷入对‘接触权’和‘技术获取权’的争夺，小国可能会采取极端行动以寻求自保或存在感。整个人类社会在过去三百年建立起来的脆弱合作框架，可能在几个月内瓦解。”
杨振国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的建议是？”
“绝对保密。”苏雨晴毫不犹豫，“在我们可以判断对方意图，并且准备好应对所有可能的社会冲击之前，消息必须控制在最小的必要范围内。”
“但如果其他国家也发现了呢？”周文茵教授问，“美国的深空网络、俄罗斯的射电阵列、欧盟的空间望远镜……他们可能已经捕获了相同的信号，只是解析能力不足。”
“所以我们不能只是被动保密。”林长青接过话头，“我们需要主动构建一个应对机制——一个能够统筹科技、军事、外交、社会维稳所有方面的最高指挥体系。这个体系必须超越现有的国界和官僚架构，能够以文明存续为唯一目标做出决策。”
大人物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他在认真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你想建立一个……人类文明的战时内阁？”
“比那更复杂。”林长青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应对‘文明级未知事件’的常设机构。这个机构要有权调动全球资源，有权实施极端情况下的社会管控，有权在必要时代表人类进行星际外交——或者星际战争。”
这话说出来，连杨振国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但大人物没有立即否定。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会议室里只剩下通风系统极其微弱的嗡鸣声。
整整三分钟后，他睁开眼。
“周院长，科学院的初步评估是什么？”
周文茵立刻回答：“林院士的判断基本准确。从科学角度，接触已经发生，区别只在于我们是否回应以及如何回应。我建议立刻启动‘女娲’计划中关于地外接触的所有子项预案。”
“杨主任，军方的准备情况？”
杨振国声音低沉：“太空军司令部已经进入三级战备状态。如果林院士需要，我们可以将‘昆仑’船坞的建设优先级提到最高，并在二十四个月内初步形成地月防御能力。但如果是能够进行星际航行的文明……”他摇了摇头，“现有的军事手段，可能都是徒劳。”
大人物点了点头，目光最后落回林长青身上。
“林院士，如果我把这个责任交给你——让你来组建并领导这个‘文明应对机构’，你需要什么？”
林长青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最高级别的政治授权，可以打破所有常规程序；第二，全球范围内的信息监控和必要时干预的能力；第三，‘星瞳’的完全访问权限和算力支持；第四……”他看了一眼苏雨晴，“一个能够处理社会、经济、外交复杂问题的副手。”
苏雨晴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头。
大人物又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周文茵教授立刻操作面前的终端，会议室中央的全息投影亮起，浮现出一份文件的立体影像。文件的标题是《“火种”计划总纲》，保密等级：绝密\/永恒。
“三年前，”大人物缓缓说道，“在你第一次报告宇宙异常信号时，我们就启动了‘火种’计划的初步研究。这是一套关于文明遭遇重大危机——包括但不限于地外接触、全球性灾难、技术奇点失控——时的应急预案。”
文件开始自动翻页，展示出复杂的组织架构图、资源调配流程、紧急状态法律授权条款……
“原本我们以为，这个计划至少要到下一代人才可能用上。”大人物看着林长青，“现在看来，历史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站起身。会议室里所有人也随之起立。
“现在我宣布：‘火种’计划，正式启动。林长青同志，任命你为‘火种’计划首席科学顾问与特别代表，拥有计划内所有事项的最终决策权。杨振国同志负责军事和安全协调，周文茵同志负责科学顾问团队组建，苏雨晴同志担任首席行政官，负责计划的具体执行和社会面维稳。”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同志们，从这一刻起，我们不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代表。我们肩负的，是人类这个物种在面对未知宇宙时的第一个回应。我们没有犯错的余地，也没有退缩的选项。”
“会议结束后，所有参会人员进入全封闭工作状态。‘火种’计划指挥部将设在‘龙渊’设施的深层区域。林院士，给你七十二小时，拿出第一阶段的详细方案。”
“明白。”林长青的声音平静，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圆形门再次打开时，门外的世界已经和进来时不同了。人类的文明史，就在这个没有窗户的山体会议室里，悄无声息地翻过了最重要的一页。
而远在数万光年外，天鹅座x-1方向的那个信号源，仍在按照某种未知的规律，持续向这片星空发送着它的信息。
游戏开始了。
无论是友善的问候，还是危险的探针，人类都必须做出回应。
以整个文明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