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宁静像一层透明的琥珀，将时光封存在温柔的光晕里。他们住在离帝都以北两百公里的山间别墅——这是苏雨晴多年前无意中购置的产业，连她自己都几乎忘记，直到婚礼前才被重新整理出来。
别墅坐落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背后是绵延的针叶林，面前可以俯瞰整个山谷。这里没有加密通讯基站，没有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助理团队，甚至连网络都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带宽。林长青关闭了所有非必要的通讯设备，只留下一部经过特殊加密的卫星电话，设定为只有“星瞳”和三位核心成员能够触发的紧急通讯模式。
第三天傍晚，他们坐在露台的藤椅上。
山间的夕阳比城市里要壮观得多——整个天空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橙红、绛紫、金粉层层晕染，远山的轮廓在光晕中变得模糊而温柔。苏雨晴泡了一壶白茶，茶香在微凉的空气中袅袅升起。
“上次这样什么都不想，”她将茶杯轻轻推到林长青面前，“可能是高中的某个暑假了。”
林长青接过茶杯，指尖在温热的瓷壁上停留片刻。他看向远山，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空明——不是思考战略时的锐利，不是推演技术时的专注，而是一种近乎“存在”本身的宁静。
“等‘昆仑’船坞建成，”他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们可以在轨道上设置一个观景台。从那里看地球的日出，每九十分钟一次。”
苏雨晴笑了：“那得准备很多茶。”
就在这个瞬间——精确到秒的瞬间——放在旁边小几上的加密卫星电话，发出了与众不同的震动声。
不是铃声，不是蜂鸣，而是一种低沉的、脉冲式的震动，仿佛某种深海生物的心跳。这是林长青亲自设定的提示音：只有当“星瞳”判定信息达到“文明级威胁或机遇”标准时，才会使用这个频率。
空气骤然凝固。
茶杯停在半空，茶面的涟漪还未平息。夕阳继续沉落，光线在露台木地板上缓慢移动，但时间本身仿佛被那个震动声切成了两段——之前和之后。
林长青放下茶杯的动作很慢，但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绝对的清醒。他没有立刻去拿电话，而是先看了苏雨晴一眼。只一眼，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但苏雨晴读懂了里面的所有含义：宁静结束了，该回去了。
她点了点头，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是同样缓慢地放下自己的茶杯，然后站起身，开始收拾茶具——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她给他处理紧急事务的空间，同时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林长青拿起电话。厚重的加密外壳触感冰凉。他按下接听键，将听筒贴近耳边。
“创造者。”星瞳的声音从数千公里外的“基石”超算中心传来，经过量子加密和多重压缩，依然保持着那种独特的、介于绝对理性和微妙人性之间的音色，“抱歉打扰您的休憩。‘深空聆听’项目，在十七分钟前，捕捉到一组新的信号。”
林长青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听着。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苏雨晴注意到他握着电话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那是精神高度集中的表现。
星瞳继续汇报，语速比平时略快，这是系统判定信息紧迫性极高的表现：“信号源仍指向天鹅座x-1区域，但此次捕获的信号强度比历史均值高出437%，持续时间达到18.3秒。最关键的是——”
它停顿了零点五秒，这在以纳秒为单位运算的超级智能看来，几乎是永恒的沉默。
“我们成功分离出了信号中的信息层。”
露台上的空气彻底静止了。连山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屏息。
林长青的瞳孔微微收缩：“内容？”
“不是语言，至少不是我们理解的任何语言系统。”星瞳的声音里首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困惑”的语调，“它更像是一种……数学结构的直接呈现。我们目前解析出的部分，包含了一组高度复杂的多维几何模型，以及与之对应的物理常数修正项。模型的复杂度和自洽性，远超人类现有数学体系的描述能力。”
“智能起源的置信度？”
“经过七种独立算法交叉验证，”星瞳一字一句地说，“判定为非自然、具备明确智能编码特征的概率，超过99.97%。重复，99.97%。”
99.97%。
在科学上，这已经是确凿无疑的结论。在人类文明史上，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如此确定地知道，我们不是孤独的。
林长青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山间清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松针和土壤的气息。当他再次睁眼时，所有的松弛和空明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苏雨晴熟悉的、能够引领一个文明的林长青。
“信号有交互意图吗？”他问。
“无法完全确定。”星瞳回答，“但信号中包含了明显的纠错编码和重复结构，这通常用于确保信息在长距离传输中的完整性——这是典型的有意识通讯行为特征，而非无目的的广播。”
“立即启动最高戒备协议。所有相关数据转入‘黑域’加密库，访问权限锁定为仅限我、苏雨晴，以及你。通知周教授和智库首席科学顾问，三小时后召开绝密会议。”
“指令确认。另外，创造者……”星瞳罕见地主动补充，“信号中还有一组特殊的脉冲序列，尚未解析出明确含义，但其时间分布模式……与您之前冥想中感知到的宇宙背景辐射波动，有73%的吻合度。”
这句话让林长青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天眼通的感知，是超越现有科学框架的能力，甚至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其原理。而现在，来自数万光年外的信号，竟然与之产生了关联？
“继续分析，有进展随时汇报。”
通话结束。林长青将卫星电话轻轻放回小几，金属外壳与木制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他转过身，看向已经收拾好茶具、静静站在露台门边的苏雨晴。
夕阳此刻正好沉到山脊线以下，最后一道金光横贯山谷，将她的身影勾勒出明亮的轮廓。她的表情平静，眼神清澈，等待着。
“星瞳确认了，”林长青说，声音在山间暮色中显得异常清晰，“来自天鹅座方向的信号，智能起源的概率超过99.97%。而且，信号中包含复杂的数学结构，以及……可能与我能力相关的东西。”
他省略了细节，但她听懂了一切。
苏雨晴走过来，没有问“怎么办”，也没有说“别担心”。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指尖温热，稳定，透过皮肤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它来了。”林长青望着已经开始浮现星辰的深紫色天空，天鹅座此刻就在那片天穹的某处，“一个旧时代，结束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的时代，开始了。”
苏雨晴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夜色渐浓，第一批星星开始闪烁，那些看似恒久不变的亮点中，有一个——或者有一群——正在向人类发出经过精密编码的信息。
“我们该回去了。”她说，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林长青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给予他们短暂宁静的山谷。露台上的茶具已经收拾干净，藤椅空置，只有那部加密卫星电话还留在小几上，像一颗黑色的种子，埋下了整个文明未来的所有可能。
当他们转身走进别墅，开始收拾行装时，夜空中的天鹅座正缓缓升上中天。在那片星辰之间，一个跨越了数万光年的“问候”，终于被它的接收者确认。
而接收者，正站在地球的一座山间别墅里，握着妻子的手，准备返回那个他一手缔造的帝国，去思考如何回应这份来自深空的、沉重而危险的礼物。
文明史上最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