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一听顿时慌了神,忙跪下分辩:
老祖宗明鉴,这贱婢血口喷人!奴才此前与戴佳氏素不相识,何来共谋?单凭她一面之词,岂可定论?
那么……若是加上奴才的证词呢?
跪在一边一直沉默的绘芳忽的开口。
令窈循声望去,只见以往明艳的绘芳在被辛者库永无天日的劳作摧残的已有老态。
那张娇嫩如桃花般的面庞早已花凋叶落,只剩下粗糙暗哑的肌肤和干裂的嘴唇,以及瘦成皮包骨的虚弱。
好似一张树皮裹着一副骷髅,原本乌漆漆的大眼睛此时突兀的吓人,黑洞洞的宛若深山寒潭,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似是觉察到令窈再看她,绘芳缓缓转向她,她既不愤怒也不怨恨,面无表情道:
“令窈,好久不见啊。”
令窈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只深深叹了口气,嘴角淡淡的一抹笑意,极尽苦涩。
绘芳收回目光,淡漠道:
“奴才在御茶房时吃睡都跟戴佳氏一起,包括御茶房其他宫女,共同挤在一间低矮的庑房里。
奴才觉浅,入睡困难,常被旁人的鼾声和梦话吵醒。不止一次听见戴佳氏在梦中念叨皇贵妃的名号。”
令窈听她如此胡说八道,却并未急着辩驳,依旧坦然坐在那里,静待绘芳继续说下去。
而且,戴佳氏在御茶房熬煮奶茶时,常自鸣得意。她曾吹嘘过‘孝昭皇后又如何?还不是被我一杯奶茶送走了。
当时我们只当她是说大话,如今想来,她是太过得意而忘了谨慎,把真心话脱口而出了。
令窈嗤笑一声,目光倏地转向侍立在太皇太后身侧的章常在,扬声问道:
“章常在,你我也算同期在御茶房当过差,你可曾听我说过这等狂悖之言?”
殿内众人纷纷看向侍立在太皇太后身侧的章常在身上。
章常在下意识后退半步,一只手紧紧抓着宝座的扶手。
她似是陷入极大的纠结之中,紧咬下唇,雪白的牙齿咬出深深地痕迹,柔嫩的唇陷了下去,简直要沁出血珠子般。
太皇太后亦缓缓侧首看向她。
章常在瑟瑟发抖,深深吸口气:
“回老祖宗,奴才入御茶房时,与戴佳贵人共事时日不长,确不曾听过这些言语。许是在奴才去之前发生的,也未可知。”
令窈了然一笑。她本不指望章氏会出言相护,能不作落井下石之举已属难得。
至少,章常在这番模棱两可的话,太皇太后总会信上几分。
皇贵妃听了绘芳的话,倒镇定下来,笑道:
“一句梦呓,一句做不得数的戏言,便能断定我与戴佳氏有密谋?绘芳,多年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绘芳也不恼,只道:
“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太皇太后若是不信,尽可派人详查。”
令窈扶着翠归的手慢慢跪下,看向太皇太后恳切道:
“老祖宗明鉴,一面之词实难尽信。既然绘芳指认曾于梦中听闻奴才呓语,何不传召当年同住的宫人前来问话,看她们是否亦有耳闻?
至于那所谓‘得意之词’,亦可询查曾与奴才共事御茶房的旧人。”
她深深俯下身去,发间的蝴蝶簪子叩击在地上噔一声脆响。
“奴才绝不敢有半字欺瞒。老祖宗若欲明察,御茶房上下人等尽可传召问话。”
翠归满眼忧色,急忙跟着跪倒,双手小心托住令窈的腰腹。
这毕竟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如此卑微到草芥的模样,看的太皇太后心里一阵心酸,忙叫苏麻喇姑:
“快扶她起来!”又对令窈温言道,“有什么话起来慢慢说,你还怀有身孕,可不能乱来。”
令窈月份大了,这样跪着也实在吃力,却并没有站起来坐下,只以额触地,凄凄道:
“求老祖宗,还奴才一个清白。”
满殿寂静,唯闻她压抑的喘息。那纤弱而决绝的背影,在煌煌宫灯下,显得格外孤直。
“好好好,你先直起腰来,这般俯着身子,腹中的孩子如何受得住。”
太皇太后朝苏麻喇姑递了个眼色,苏麻喇姑会意,连忙上前搀扶令窈,让她缓缓直起身来。
一旁的孙万年早已领命,快步退下,往御茶房传唤证人去了。
慈宁宫的庭院素来四季花事不绝。
时值初秋,数十盆菊花已错落有致地摆放开来。素白烟紫,金黄红粉,五彩纷呈。
“龙爪”舒展,“垂丝”飘逸,“玉树”亭亭,形态各异,尽态极妍。
远远望去,宛如遍地织金妆花的锦缎,在秋阳下流光溢彩,热闹非凡。
风送花香入室,那清雅微苦的香气让人神思清明几分。
令窈心中明白,绘芳的证词或许尚有辩驳的余地,但缀霞所指控的蔽膝一事,却是确有其事。
这桩埋藏心底三四年的旧事,终究还是被翻了出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跪在地上的皇贵妃,手中紧紧攥着帕子,心绪如潮水般起伏不定。
她暗暗瞥了一眼端坐的贵妃,心中冷笑,果然,钮祜禄氏状告戴佳氏是项庄舞剑,意在自己这位沛公。
这一切终究是冲着自己来的。
戴佳氏,不过是这场风暴来临前的小小序曲。
皇贵妃微微抬头,与侍侍棠换了一个眼神。
侍棠朝她轻轻点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皇贵妃暗暗舒了一口气。好在戴佳氏急于自证清白,只要她能驳倒绘芳与缀霞的指控,贵妃泼来的这盆脏水便殃及不到自己。她隐匿在戴佳氏身后,确实不必急于出头。
如此一想,那颗慌乱的心渐渐平定下来。
不多时,御茶房的人被带了上来。
令人意外的是,来的不止李婆子、赵婆子,连二门子和栖芷也一同前来。
太皇太后不由蹙眉:
“怎的叫了这许多人来?”
孙万年躬身回话,无奈道:
“回老祖宗,奴才原说传一二人即可。可御茶房的人都说,多一人便多一分可信,万万不能让居心叵测之人,污了戴佳主子的清白,故而便都跟着来了。”
太皇太后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她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戴佳氏,在御茶房中竟有如此高的威望。
宫中之人最是明哲保身,生怕招惹是非,如今却有多人甘愿前来为她作证分辩,实属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