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太极殿内却弥漫着一股比严冬更凛冽的寒意。殿外春光烂漫,殿内却因连日的低气压而显得光线晦暗。御座上的小皇帝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紧绷,今日格外安静,一双眼睛不安地瞟着珠帘和丹陛下那道玄色身影。
自“扩充京畿防务、征集各家护卫”的旨意下达已近一月。明面上,神策营的框架正在搭建,三大营的整顿亦在推进。萧珣“尽心竭力”,呈报的章程条理分明,从各府“报效”的护卫名册陆续汇总,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忙得团团转。
然而,暗地里的较量从未停止。沈如晦安插的人手在苏瑾与灰隼的运作下,如同细沙渗入石缝,艰难却顽强地进入了新军和整顿后的京营几个关键位置,尽管职位不高,却足以窥见部分动静。而萧珣则加快了隐匿核心私兵、清洗可疑人员的步伐,双方在不见光的阴影里频繁过招,互有得失,怨气与猜忌如野草般疯长。
今日朝会,几项关于春耕赋税、河道疏浚的常规议题讨论得出奇顺利,顺利得近乎诡异。仿佛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连空气都凝滞得让人心悸。
就在司礼太监将要宣布“无事退朝”的前一刻,丹陛下,一直沉默得如同塑像的辅政王萧珣,缓步出列。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向御座行礼,而是直接面向珠帘,身姿依旧挺拔,却莫名带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脸上惯有的、用来伪饰的病弱苍白,今日被一种近乎锋利的沉冷取代,眸光如淬寒冰,直刺帘后。
“陛下,”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山雨欲来的震动,“臣,有本要奏。所奏之事,关乎国体,关乎社稷存亡,不得不言!”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预感到,有什么东西,即将被彻底撕破。
萧珣的目光牢牢锁住珠帘,仿佛要将其烧穿:“自新帝登基,皇后娘娘垂帘摄政以来,勤勉政务,推行新政,臣等本无异议。然,近日臣观朝局,见诸多举措,已渐偏离正轨,恐生不测之祸,故冒死直言!”
他微微停顿,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金砖地上:
“皇后娘娘以女子之身,代行天子之权,本当克己复礼,垂范天下,平衡朝野。然,娘娘近来所为,却令臣等触目惊心!”
“其一,不顾国库实情与朝臣反对,强行设立女官,擢拔亲信,如苏瑾之流,以微末之功骤升高位,更令其插手军务人事!此非但违背祖制,更是培植私人,结党营私之始!”
“其二,以北境议和为由,行安插耳目、离间敌国之实,此等诡谲手段,用于外交,或可称智,然用于朝堂,则难免令人疑心,娘娘是否欲以同样手段,操控廷议,排除异己?”
“其三,也是最为紧要者!” 萧珣猛地提高声音,带着悲愤与控诉,“娘娘借‘加强京畿防务’之名,行削夺勋贵宗室护卫之实,更借此机会,将手伸向京营兵马,安插心腹,监控将领!京畿卫戍,国之命脉,岂容后宫如此肆意插手,培植势力?!”
他上前一步,几乎是指着珠帘,厉声质问:
“皇后娘娘!您究竟是代陛下摄政,安抚天下,还是借摄政之名,行揽权之实,欲效仿前朝武氏旧事,动摇我萧氏国本?长此以往,君不君,臣不臣,阴阳颠倒,纲常紊乱,国将不国!臣,恳请陛下明察,恳请娘娘自省,还政于朝,退居后宫,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效仿武氏旧事”、“动摇国本”、“还政于朝”!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这已不是普通的政见不合,而是最严厉、最直接的指控,是要将沈如晦从摄政的位置上彻底拉下来,甚至扣上“谋逆”的嫌疑!
殿内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喧哗!所有人都被萧珣这突如其来的、撕破一切伪装的正面对抗惊呆了!
支持萧珣的官员、尤其是那些本就对沈如晦新政不满的宗室勋贵、守旧派,如同打了鸡血,纷纷出列,声泪俱下地附和:
“王爷所言极是!皇后娘娘所为,早已逾越后宫本分!”
“女官干政,已是荒谬!如今竟将触手伸向军中,其心可诛!”
“请陛下圣裁,请娘娘还政!”
而以杜文渊、苏瑾等人为代表的“拥后派”官员,则又惊又怒,立刻反驳:
“辅政王此言差矣!皇后娘娘一切举措,皆为国为民,何来结党营私?”
“苏司记出使有功,擢升乃理所应当!娘娘识人用人,正是贤明之举!”
“加强京畿防务,乃应对北境局势之必需,王爷岂可曲解娘娘苦心!”
双方顿时吵作一团,太极殿变成了菜市场,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小皇帝吓得脸色发白,几乎要哭出来。
珠帘之后,沈如晦端坐不动。珍珠旒帘微微晃动,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唯有那双眼睛,隔着珠玉,冷冷地凝视着下方慷慨激昂、仿佛占据了大义高地的萧珣。
愤怒吗?有的。但更多的是冰冷的了然与决绝。他终于不再隐忍,选择在朝堂之上公开决裂了。也好,这层虚伪的共治面纱,早该撕下了。
就在“拥王派”气势汹汹,“拥后派”竭力辩驳,局势似乎对沈如晦不利之时,珠帘后传来一声清冷的嗤笑。
那笑声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大半的嘈杂。
“呵。”
沈如晦缓缓起身,珠帘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脆响。她没有看那些争吵的官员,目光只落在萧珣身上,声音平稳得可怕:
“辅政王今日一番慷慨陈词,真是忠肝义胆,令人动容。”
她语气中的嘲讽毫不掩饰:
“指责本宫培植私人,插手军务?那么敢问王爷,您总领京畿防务,一手提拔周骁等将领,京营上下,几人不识王爷虎符,几人不知王爷军令?这算不算培植私人,掌控军权?”
萧珣面色不变,冷声道:“臣受先帝遗命,陛下托付,总理京畿兵马,乃职责所在!所用之人,皆为国尽忠之将,岂能与娘娘安插心腹、监控将领相提并论?”
“好一个职责所在!” 沈如晦猛地提高声音,第一次在朝堂上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怒意,“既然王爷提到‘职责’与‘忠心’,那本宫倒要问问王爷——”
她微微侧首,对身侧的阿檀示意。阿檀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双手捧起。
沈如晦的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王爷职责所在,是护卫京畿,保卫陛下。那么,私自于京郊落鹰涧、黑松林、黄泥洼等处,秘密训练数千装备精良、甲胄俱全的私兵,这——也是王爷的‘职责’吗?这数千效忠于王爷一人、隐匿于朝廷兵马序列之外的虎狼之士,王爷训练他们,又是意欲何为?!”
“私兵?!”
“数千?!”
“京郊秘密训练?!”
沈如晦此言,犹如九天惊雷,在太极殿轰然炸响!比之前萧珣的指控更加震撼,更加骇人听闻!
所有争吵瞬间停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萧珣,又看向珠帘后那道手持卷宗的模糊身影!
萧珣瞳孔骤缩,脸上那层沉冷的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迅速掠过眼底!她竟然……她竟然敢在这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接捅破这件事!她怎么敢?!她有什么证据?!
“皇后娘娘!”
萧珣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有些变调,他强自镇定,厉声道,“您可知您在说什么?!诬陷亲王私蓄兵马,乃十恶不赦之罪!您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构陷忠良,其心可诛!”
“证据?” 沈如晦冷笑,从阿檀手中接过卷宗,却没有打开,只是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萧珣,“落鹰涧依山营房十七座,校场三处,常驻精壮八百余人,每日辰时、酉时操练,阵型严整,所用兵器多为制式横刀、长矛,部分披甲。黑松林以林场为掩护,营地在林深处,有房舍四十余间,水井两口,约有五百人。黄泥洼伪装成烧制砖瓦的土窑,实则地下扩建营区,能容四百余人……这些,算不算证据?”
她每说一处,便报出其具体位置、规模、特征,详尽得令人头皮发麻!这绝非凭空捏造!
萧珣脸色彻底变了,血色尽褪,只剩下骇人的苍白与戾气。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被彻底激怒、被逼到悬崖边的狂暴!她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连每日操练时辰、兵器类型都了如指掌!
“这……这定是有人蓄意诬陷!伪造情报!” 萧珣咬牙否认,目光凶狠地扫过殿内众人,仿佛要找出那个告密者,“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皇后娘娘,您受奸人蒙蔽,竟以此等荒谬之言污蔑臣,臣……臣心痛欲绝!”
“污蔑?” 沈如晦步步紧逼,毫不退让,声音响彻大殿,带着雷霆万钧之力,“那为何本宫提出‘征集各家护卫充实京营’后,王爷‘报效’的名单中,恰好有大量来自这几处庄园、猎场、林场的‘护卫’?其籍贯、来历多有含糊不清之处?为何王爷近月在京郊几处别业物资调动异常频繁,多出的粮草、药材,最终去向成谜?又为何,王爷要急急将落鹰涧最精锐的部分人手,化整为零,暗中转移?!”
她猛地将手中卷宗掷于御案之前,虽然未曾翻开,那声响却如同惊堂木:
“萧珣!你私练兵马,隐匿于京畿重地,其行已同谋逆!今日却反咬一口,指责本宫动摇国本?本宫倒要问你,你蓄养这数千虎狼之师,隐匿于陛下卧榻之侧,究竟意欲何为?莫非……”
她停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莫非是想效仿前朝王莽、司马之流,行那谋朝篡位、改天换日之事?!你这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其心当诛!”
“谋朝篡位”!
这四个字,比任何指控都更严重,更致命!直接戳破了那层最危险的窗户纸!
“沈如晦!你血口喷人!” 萧珣再也维持不住冷静,勃然暴怒,指着珠帘,双目赤红,“你一个妇道人家,仗着陛下年幼,窃据权柄,牝鸡司晨,扰乱朝纲,如今竟敢诬陷本王谋逆!你好大的胆子!本王看,真正想篡位的是你!你想学吕后、武曌,将这萧氏的江山,变成你沈家的天下!”
彻底撕破脸了!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萧珣!你放肆!” 沈如晦厉声呵斥,凤威凛然,“本宫受先帝遗诏,陛下亲命,名正言顺摄政!你私兵之事,铁证如山!还敢在此咆哮朝堂,污蔑本宫!来人!”
殿前侍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朝堂之上,“拥后派”与“拥王派”的官员也彻底对立起来,互相指责,甚至推搡,场面近乎失控。
“皇后娘娘构陷亲王,臣等誓死拥护王爷!”
“辅政王私蓄兵马,图谋不轨,其罪当诛!臣等拥护皇后娘娘清君侧!”
分裂!彻底的、公开的分裂!
小皇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司礼太监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宗正寺卿,一位年迈的皇族长辈,颤巍巍地走出来,老泪纵横,跪倒在地:“陛下!陛下啊!老臣求求你们,别再吵了!国事为重,国事为重啊!如此争执,徒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他的哭声,暂时压下了部分的混乱。
沈如晦深吸一口气,看着下方剑拔弩张、势同水火的两派,又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如淬毒匕首的萧珣,知道今日无法再进一步。逼得太紧,真可能引发宫变。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恢复了一丝冷峻的威仪,声音带着疲惫与决断:
“今日之议,到此为止。辅政王萧珣,私兵之事,疑点重重,本宫会彻查到底!在查清之前,王爷宜在府中静思己过,无诏不得离京!京畿防务,暂由兵部尚书韩巍、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协同处理,一应事务,直接报于本宫!”
这是变相的软禁和夺权!
萧珣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领旨。” 说罢,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拂袖而去。那背影,带着冲天的不甘与恨意,以及一种决绝的冰冷。
沈如晦看着他离开,直到那玄色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才缓缓坐回凤座。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她知道,从此刻起,她与萧珣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共治假面彻底碎裂。朝堂分裂,国事堪忧。而萧珣,绝不会坐以待毙。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退朝后,沈如晦回到淑宁宫,屏退所有人,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天色。身心俱疲。
阿檀悄然进来,奉上热茶,低声道:“娘娘,今日……太险了。”
“险?” 沈如晦苦笑一下,“不过是把迟早要来的事情,摆到了明面上罢了。” 她顿了顿,轻声道,“阿檀,你说,本宫今日……是不是太急了?”
阿檀摇头:“娘娘是被逼无奈。王爷他……已然不留余地了。”
沈如晦沉默。她想起萧珣最后那怨毒的眼神,心中某个角落,忽然刺痛了一下。曾几何时,他们也曾有过短暂的、近乎默契的时刻。如今,却已是不死不休的政敌。
而此刻的辅政王府,书房内一片狼藉。萧珣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暴怒如同困兽。
“沈如晦!沈如晦!” 他低吼着这个名字,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你既不留余地,就休怪本王无情!”
他看向影卫首领,声音嘶哑而冰冷:“传令下去,所有暗线,全部启动!落鹰涧剩余精锐,分批潜入城中,听候命令!联系北边……还有宫里那位!告诉她,她想要的机会,或许快来了!”
影卫首领心头一凛:“王爷,您是要……”
“她不是要查吗?不是要夺权吗?” 萧珣冷笑,笑容狰狞,“本王就让她查!让她夺!看看这京城,这皇宫,最后究竟是谁的天下!”
春日的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映照着分裂的朝堂,与暗流汹涌的京城。第一次正面决裂的伤口,鲜血淋漓,再无愈合的可能。而更深的黑暗,正在这破裂的缝隙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