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格的卡扣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一段尘封记忆的解锁。
沈流苏的指尖没有丝毫颤抖,稳稳地从天鹅绒的衬垫中,取出几片碎裂的、边缘泛着黯淡银光的青铜残片。
这便是母亲遗物中真正的秘密——沈家祭祀专用的“引魂铃”碎片。
此铃并非法器,而是利用特殊合金铸造,其声波频率能与沈家秘制的安神香产生共鸣,达到稳定心神的效果。
母亲曾说,这铃声是沈家人的心跳,是归家的讯号。
当年沈家被抄,此铃被砸碎,母亲拼死藏下了这几片。
如今,阿嬷在信中提到“铃响三声”,瞬间点亮了这件遗物真正的用处!
它不仅是信物,更是物证的一部分!
沈流苏眼中那份决绝的火焰,此刻已内敛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没有片刻耽搁,取来一只小巧的白玉药钵,将那几片“引魂铃”碎片放入其中,用玉杵一圈一圈,极有耐心地研磨起来。
青铜碎片在玉杵下化为极细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粉末。
她随即取出一盒她新近调制的护肌膏,此膏以蜂蜡、羊脂为基,辅以多种滋养草药,气味清雅,是宫中贵人新宠。
她将那些青铜粉末尽数混入膏体,反复搅拌,直至那些金属光泽完全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做完这一切,天已蒙蒙亮。
她没有休息,而是铺开一张巨大的桑皮纸,以炭笔迅速绘制起一张结构图。
次日一早,她便以百草苑管事的身份,向内务府递交了一份“关于扩建百草苑地下温控药窖的申请”。
申请书中,她言辞恳切,逻辑严密:“百草苑西侧土地阴寒,不利多数名贵花草生长,然此等环境却是培育阴生珍稀药材如‘九阴芝’‘地底苔’的绝佳之地。为替陛下分忧,充盈内库药材,奴婢恳请于此地向下挖掘三丈,建一温控药窖,并铺设三条陶管,引东华门古井之水汽调节湿度。”
图纸画得极为精细,三条通风陶管的走向、尺寸、埋设深度标注得清清楚楚。
而在最不起眼的一条管道图末端,她用一个极小的符号,标注了一个“预留接驳口”。
这个位置,精准地对向了那日她在井下三层发现的、藏着幸存族人的通风孔!
内务府的官员对这份“为皇家尽心尽力”的申请大加赞赏,又见有工部营造司的技术背书,当即批准。
施工之事,自然落到了冯承恩的头上。
他领着几个最信得过的匠人,以惊人的效率开始铺设陶管。
到了第三日夜里,当工程进行到那个预留的接驳点时,他遣散了众人,独自留了下来。
月光下,冯承恩从怀中取出一块砖。
那是一块旧砖,砖面粗糙,似乎是从某处废弃宫墙上拆下来的。
但在砖的侧面,用极细的刻刀,雕着一尾沈家独有的、首尾相衔的“还魂鱼”暗纹。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块砖嵌入预定好的接驳点,代替了原有的陶管壁。
随后,他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团特制灰泥,仔细地封堵住砖块四周的缝隙。
这泥,看似普通,实则内里掺杂了大量铁粉与几种遇湿即缓慢氧化发热的矿物粉末。
一旦接触到井下通道传来的潮湿空气,它就会在接下来的七日之内,持续不断地释放出微弱的热量,那热量的起伏节律,被冯承恩精准地控制在与成年人平静呼吸时胸腔的起伏频率一般无二。
这不是简单的信号,这是一个宣告——我们来了,我们有能力接触你们,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正在墙的另一边呼吸。
做完这一切,冯承恩迅速恢复了现场,仿佛一切都只是按图施工。
又过了两日,那根被焚化场竹灰掩护的空心老竹,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沈流苏的窗下。
这一次,竹筒里不仅有那块涂抹了她血香的青石片——它已经被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烤得焦干、薄如蝉翼的苔藓。
这是地下苔藓制成的“纸”。
上面用烧焦的木炭条,写着一行新的、字迹更加潦草颤抖的字:
“阿嬷说,换香那晚,是穿青靴的人上的阁楼。她听见铃响了三声,不是两声。”
青靴……三声……
沈流苏的呼吸骤然一滞!
《香烬谱》的祭祀仪典篇中明确记载,为防止主祭人因香气繁复而心神不宁,作为副手的祖母需在祭祀中途,以特制的“引魂铃”回报自身状况。
铃响两声为身感不适,需暂停。
铃响三声,则为心神安泰,一切如常。
这个细节,除了沈家最核心的几人,外人绝不可能知晓!
阿嬷听见三声,意味着祖母当时安然无恙!
而官方卷宗里记录的,却是“沈氏主母心疾突发,铃响两声示警,沈家为掩盖罪行强行继续祭祀,终酿大祸”!
谎言!从头到尾都是谎言!
更关键的是,“穿青靴的人”!
这个细节,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另一扇调查的门!
与此同时,养心殿。
萧玦面前的案上,摊开的是一本十年前的宫中禁卫轮值名册,书页早已泛黄。
他的手指,点在“西华门偏殿”一栏。
祭祀的阁楼,正是在西华门偏殿之上。
当晚值守的八名禁军的名字,被他用朱笔一一圈出。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对身边的影子吩咐了一句:“去查这八个人的后代,现在何处,是何营生。”
密令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渗透了出去。
结果很快回报到他的案头。
八人中,三人早已病亡;四人的子孙家道中落,或为贱役,或在军中充当伙夫;唯有一人,其子钱立,如今竟是乾清宫的带刀侍卫统领,正当圣宠。
卷宗里还有一行小字附注:钱立,十年间从未请假离京,未有不良记录。
然,每逢沈家满门抄斩之忌日,必独自一人于夜巡时,至后苑废弃的焚香处,驻足良久。
萧玦的眼神,沉如万年寒冰。
一个从不离京的侍卫统领,却对十年前的旧案怀有如此执念。
这其中,藏着的是忠诚,还是秘密?
宫墙的另一边,沈流苏的反击也已悄然展开。
她知道自己被监视着,那个屋顶上的黑影,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刃。
她必须分辨出,这个监视者,是敌是友,是皇帝的人,还是当年真凶的眼线。
她开始在百草苑最西侧的篱笆下,每日酉时,准时焚烧一组特制的香料。
这组香,明面上的主调是安神静心的檀木,但内里,却被她混入了微不可察的雪魄兰,以及一种经过特殊处理、会产生变性挥发物的灯油。
这种复合气味,对沈家血脉或者长期接触雪魄兰的族人毫无影响。
但对于一个陌生人,如果连续七日、每日固定吸入这个剂量的气味,其独特的挥发物便会与血液中的铁离子产生一种奇特的反应,导致轻微的眩晕和鼻腔黏膜的脆弱出血。
这是一个精准的、只针对特定追踪者的生理标记陷阱。
她在等,等那条潜伏在暗处的鱼,自己撞上这张用气味编织的网。
第三日,机会来了。
工部营造司的稽验站内,一名负责各宫杂物的内侍提着一盏需要修理的铜灯笼,正在排队等候。
突然,他身子一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摔倒前,他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但一缕极淡的红色液体,还是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周围一阵小小的骚动。
冯承恩恰好在场,他快步上前,一边疏散人群,一边沉着地指挥人将那杂役抬到一旁的偏房。
“许是中了暑气,快去请太医!”他高声喊道,眼神却冰冷如刀。
在“等待太医”的间隙,冯承恩以检查其有无外伤为由,在那杂役身上迅速地摸索着。
终于,在其衣物的夹层里,他摸到了一枚冰凉坚硬的小东西。
那是一枚用黑蜡封存的熏丸,指甲盖大小,尚未点燃。
冯承恩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闭息丸”,点燃后产生的无色气体,能在短时间内麻痹人的嗅觉神经,让使用者在充满异香的环境中,也能保持嗅觉的“空白”,从而不受任何气味的影响或追踪。
这是专业探子的装备!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枚“闭息丸”收入袖中,几乎是同时,从另一个袖袋里滑出另一枚早已备好的、一模一样的仿制品,塞回了原处。
这枚仿制品,内里并非麻痹嗅觉的药料,而是一个被蜡封得更紧的微型香囊。
香囊里,是沈流苏亲手调配的“千里随”。
此香无色无味,却能在一里范围内,被另一种她养在百草苑中的特殊飞蛾精准捕捉。
冯承恩将那杂役交给匆匆赶来的太医,只说是普通中暑。
他转身回到工坊,将那枚真的“闭息丸”用油布层层包裹,放入一个铁盒中封存。
铁盒上锁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工坊内回荡。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山雨欲来前的凝重。
鱼,上钩了。
但钓上来的,究竟是一条小鱼,还是一条能扯动背后整张巨网的鲨鱼?
那名被替换了“闭息丸”的杂役,正被太医灌下一碗清热的汤药。
他很快就会醒来,恢复“正常”,回到他的岗位上。
而他身上那枚伪装的信标,将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沈流苏的目光,探向那片最深沉、最凶险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