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原大营的秋夜,寒风不仅吹透了章邯单薄的衣衫,更吹灭了他心中对大秦帝国最后一点摇曳的忠诚火焰。司马欣带回的噩耗与陈余那封诛心的书信,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将他死死地夹在现实的砧板上,进退都是粉身碎骨。营帐外士兵们压抑的怨言,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噪音,而是清晰可闻的丧钟,为他,也为这支曾经的帝国救赎之师,敲响了末路。
“有功亦诛,无功亦诛……”章邯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嘴角泛起一丝比黄连还苦的涩意。他想起白起在杜邮亭接过宝剑时的苍凉,想起蒙恬在阳周狱中吞药自尽的无奈,历史的幽灵仿佛正围绕着他发出无声的嘲笑。他章邯,难道也要成为这功高震主、不得善终名单上的新一员?
不!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不能坐以待毙,他麾下这几十万将士,也不能跟着他一起为那个昏聩的朝廷和奸佞的赵高殉葬!
决心,如同在绝望冰原上破土而出的毒草,带着一种扭曲而顽强的生命力,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传司马欣、董翳。”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片刻之后,司马欣和都尉董翳匆匆步入大帐。两人看到章邯脸上那种混杂着痛苦、挣扎乃至一丝疯狂的复杂神情,心中都是一凛。他们知道,那个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将军,终于要做出选择了。
“将军?”司马欣试探性地问道。
章邯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缓缓走到帐壁悬挂的简陋地图前,手指划过棘原,划过洹水,最终落在代表楚军大营的位置。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但声音却异常稳定:“我们……没有退路了。”
司马欣和董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与一丝解脱般的悸动。与其被赵高像捏死一只蚂蚁般除掉,不如……
“将军,”董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项羽虽勇,然其军中缺粮,亦不能久持。或许……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他没有明说“投降”二字,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章邯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帐内皮革和尘土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过去那个忠于大秦的章邯彻底埋葬。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子里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冰冷。
“司马欣,”他转向这位刚刚从咸阳鬼门关逃回来的心腹,“还得辛苦你再走一趟。”
司马欣立刻挺直了胸膛:“末将万死不辞!”
“不是要你死,”章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重,“是要你为我们这几十万人,趟出一条活路。你去楚营,见项羽,表达我等……归降之意。”
“归降”二字从章邯口中吐出,带着千斤重负,也让帐内的空气为之一凝。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两个字真的被主帅亲口说出时,司马欣和董翳还是感到一阵心悸。这意味着,他们身上“秦将”的烙印,将被彻底洗去,换上一个可能更加屈辱,但也可能带来新生的身份——“降将”。
“末将明白!”司马欣重重抱拳,“定不辱命!”
“记住,”章邯叮嘱道,“姿态要放低,陈说利害,尤其要强调赵高逼害,我等走投无路。项羽此人,刚愎自用,但也重英雄(自认的),厌恶奸佞。或许,这会是一线生机。”
“末将晓得。”
当夜,司马欣再次悄然出营,这一次,他不再是奔向那个令他绝望的咸阳,而是走向了对面那个杀神般的对手——项羽的营垒。他的心情比上次更加复杂,既有背叛旧主的负罪感,又有为数十万同袍寻求出路的使命感,更有对未知未来的深深恐惧。
与此同时,楚军大营中,也并非一片欢腾。
项羽确实赢得了巨鹿之战的空前胜利,威震诸侯,被尊为“诸侯上将军”,但光鲜的背后,是日益严峻的现实问题——粮草快要见底了。
四十万诸侯联军(其中楚军是主力,但还有其他诸侯军队),人吃马嚼,每天的消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原本指望缴获秦军粮草,但章邯收缩防守,坚壁清野,楚军并没捞到太多实惠。后勤补给线拉长,运输困难,加上各地还在动荡,征集粮草愈发不易。
项羽的中军大帐内,气氛有些沉闷。项羽本人坐在虎皮垫上,擦拭着他的虎头盘龙戟,眉头微锁。他虽然武力冠绝天下,但对这些繁琐的后勤事务,向来不甚耐烦。
“亚父,”他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范增,“军中存粮还能支撑几日?”
范增缓缓睁开眼,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多则半月,少则……十日。若再无法从章邯处打开缺口,或得到大批粮草补充,军心恐生变。”
项羽烦躁地将戟往地上一顿:“章邯老儿,缩在棘原像个乌龟!若他敢出来与我一战,早将他碎尸万段!”他想起战死的叔父项梁,眼中杀机毕露。项梁的死,章邯是直接指挥官,这笔血债,他一直记着。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来报:“上将军,营外擒获一名秦军细作,自称是章邯使者司马欣,有要事求见!”
“章邯的使者?”项羽浓眉一挑,有些意外,随即冷笑道,“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这老儿耍什么花样!”
司马欣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楚军士兵“护送”进大帐。他一进帐,便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悍勇之气和项羽那毫不掩饰的、审视猎物般的目光。他强自镇定,按照章邯的吩咐,深深一揖:“败军之将章邯麾下,长史司马欣,拜见上将军!”
项羽没有立刻让他起身,而是用戟尖遥指着他,冷冷道:“章邯派你来,是下战书,还是求饶?”
司马欣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却清晰传出:“非是战书,亦非求饶。章将军特派末将来,是为上将军献上……一份大礼,亦是为我等数十万将士,求一条生路。”
“哦?”项羽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大礼?生路?说来听听。”他示意士兵稍微退开。
司马欣这才直起身,但仍微微低着头,将章邯如何被赵高猜忌、如何求救无门、如何陷入“有功亦诛,无功亦诛”的绝境,声情并茂地叙述了一遍。他特别强调了赵高的跋扈和秦二世的昏庸,将章邯塑造成一个被朝廷背叛、被奸臣逼迫的悲情英雄。
“……上将军明鉴!”司马欣最后几乎声泪俱下,“章将军与麾下将士,已无意为暴秦殉葬!若上将军能接纳我等,我等愿为前驱,西向攻秦,直捣咸阳,以报上将军活命之恩,亦雪我等被朝廷背弃之恨!”
帐内一片寂静。诸侯将领们面面相觑,显然被这个消息震住了。曾经不可一世的秦军主力统帅,竟然要主动投降?
项羽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司马欣的内心,看看他是否在说谎。他确实心动了。不是感动于章邯的“悲情”,而是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若能收编这二十万秦军(虽然巨鹿损失不小,但章邯部主力尚存,人数依旧庞大),不仅立刻解决了兵力问题和部分粮草压力(可以接收秦军存粮),更能极大地打击秦廷士气,为他西入关中扫清最大的障碍。
但,杀叔之仇,岂能轻易放下?
就在这时,范增轻轻咳嗽了一声,走到项羽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籍儿(项羽本名项籍),秦卒心未服,其众尚强。不若因其饥,许之降,以利诱之,而后图之。”
范增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项羽因仇恨而升腾的杀意,也点醒了他。是啊,这二十万人,不是二十万只温顺的绵羊。他们内心是否真服?一旦进入关中,他们会不会倒戈?庞大的数量,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硬打,即便能胜,自己也要付出惨痛代价;接受投降,则风险同样巨大。
项羽的目光闪烁不定,内心激烈交锋。最终,现实利益和范增的谋划压过了纯粹的复仇欲望。他深吸一口气,对司马欣说道:“章邯若真心来降,可于洹水南岸殷墟,与我一会。”
司马欣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事情成了大半,连忙躬身:“末将即刻回报章将军!”
司马欣离去后,项羽看着他的背影,对帐内诸将,尤其是英布、蒲将军等悍将,冷冷地哼了一声:“且看章邯,有无胆色前来!”
消息传回棘原,章邯得知项羽同意会面,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就再无法回头。他召集军中高级将领,宣布了决定。预料中的激烈反对并未出现,更多的是沉默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茫然。大家早已被现实的残酷磨平了棱角,生存,是此刻最本能的需求。
会面地点选在洹水南岸的殷墟。这里曾是商朝旧都,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荒草萋萋,仿佛预示着某个辉煌时代的彻底终结,充满了历史的讽刺与悲凉。
这一天,秋高气爽,但阳光照在残破的瓦砾和枯黄的野草上,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章邯褪去了象征秦军主帅身份的玄色甲胄,换上了一袭素白布衣,未带任何兵器,只带了司马欣和董翳等寥寥数名心腹,乘着一叶小舟,渡过了洹水。他坚持独自一人走入楚军预设的会盟区域,让司马欣等人在外围等候。
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脚下的殷墟土地,承载过盘庚迁都的伟业,见证过商纣王的昏聩亡国,如今,又要见证大秦帝国最后一位能征惯战的统帅,向它的掘墓人低下高傲的头颅。
楚军营地旌旗招展,盔明甲亮,士兵们手持长戟,肃然而立,形成一条充满压迫感的通道。他们的目光,有好奇,有鄙夷,更有毫不掩饰的仇恨。章邯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的背上、脸上。他目不斜视,尽量保持着身体的稳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中军大帐前,项羽傲然矗立。他并未着全副甲胄,只着一身锦绣战袍,腰佩长剑,雄壮的身躯如同山岳,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征服者的骄傲与对眼前败军之将的审视。范增静静地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一个灰色的影子,目光深邃难测。英布、蒲将军等猛将按剑立于两旁,虎视眈眈。
章邯走到帐前约十步之处,停下脚步。他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足以做他儿子的年轻人,就是此人,在巨鹿以破釜沉舟的气概,摧毁了他百战百胜的信心,也摧毁了秦帝国最后的军事支柱。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恨,有敬,更有无尽的屈辱。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撩起素白衣袍的前襟,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对着项羽,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而粗糙的土地上。
“败将章邯……拜见上将军!”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和颤抖,“邯……无能,丧师辱国,死罪!然……然朝廷不察,赵高弄权,屡遣使斥责,断我粮草,绝我后援,更欲加之死罪!邯……邯与麾下二十万将士,已无路可走……特来乞降!望上将军……念在数十万性命,网开一面,邯……愿率部为前驱,效犬马之劳,攻入咸阳,以赎前愆!”
他伏在地上,涕泣陈述,将所有的责任推给赵高,将所有的尊严碾碎在地。为了活命,为了那二十万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必须如此。
项羽看着脚下这个曾经需要他仰望的对手,如今像条摇尾乞怜的老狗,心中那股为叔父报仇的杀意再次升腾。他几乎要忍不住拔出剑,一剑砍下这颗头颅祭奠项梁。
但范增适时地投来一道冷静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同时,项羽自己也清楚,杀了章邯简单,但那二十万尚未完全掌控的秦军立刻就会成为巨大的麻烦。粮草问题,也需要这支降军“带资进组”来解决。
他强压下杀意,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施舍意味的语气开口,声音洪亮,传遍四周:“章邯!你助纣为虐,为暴秦鹰犬,本将军本当将你碎尸万段,以祭我叔父在天之灵!”
章邯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一颤。
“然,”项羽话锋一转,“念你也是受奸臣逼迫,走投无路,麾下士卒亦是无辜。本将军胸怀天下,非嗜杀之人。今日,便准你等投降!”
章邯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连忙再次叩首:“谢上将军不杀之恩!谢上将军!”
“起来吧,”项羽摆了摆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即日起,立你为雍王!暂留我军中参赞军务。” 雍,乃关中故地,这个王号,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空头支票和安抚。
接着,他又看向章邯身后的司马欣:“司马欣,你深明大义,往来传递有功,即任命你为上将军,统领归降的秦军各部,为前锋,西向攻秦!” 让司马欣这个“自己人”统领降卒,显然比让章邯继续直接掌控要放心一些。董翳也被任命为重要将领。
这套安排,既安抚了章邯(给了个虚高的王位),又剥离了他的直接兵权(由司马欣统领),还利用了降军的力量,可谓老辣,显然是出自范增的手笔。
“谢霸王!”司马欣和董翳也赶紧出列跪谢。他们知道,这“上将军”和重要将领的头衔,是建立在二十万同袍的降伏之上的,分量沉重无比。
一场看似宾主尽欢,实则各怀鬼胎的受降仪式,就在这古老的殷墟之上,潦草而又庄重地完成了。历史的车轮,在这里猛地打了一个滑,转向了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
仪式结束后,章邯在楚军士兵“礼貌”而疏远的“护送”下,退出了楚军大营。他依旧穿着那身素服,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萧索落寞。他知道,他活下来了,或许还能有个“王”的虚名,但他作为军人的骄傲和尊严,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洹水南岸,与那些商朝的断壁残垣埋在了一起。
看着章邯远去的、略显佝偻的背影,项羽脸上的那丝故作大度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浓烈杀机的烦躁。他扭头对身旁跃跃欲试的英布和面色凝重的蒲将军等人,用带着吴侬口音却寒意森森的语气说道:
“彼降卒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
话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英布等人的耳边。击杀?二十万人?! 即便是这些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悍将,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英布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舔了舔嘴唇:“上将军英明!这些秦狗,留着终是祸患!”
蒲将军则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项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将话咽了回去。
范增在一旁,依旧沉默,仿佛没有听见这句充满血腥味的话,又仿佛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那深邃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眼前的营帐,看到了不久之后,新安城南那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杀气,伴随着项羽的这句低语,开始在楚军高层中悄然弥漫开来,并且如同瘟疫般,向着那二十万刚刚放下武器、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甚至一丝希望的秦军降卒营地,慢慢渗透过去。
秋日的夕阳,将殷墟和洹水都染成了一片凄艳的血红色。盟约的墨迹未干,猜忌和杀意的种子,却已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