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城外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混合着一种名为“恐惧”的无形物质,如同浓雾般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无论是楚军、秦军溃卒,还是那些作壁上观的诸侯)的心头。然而,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史诗级屠戮的土地上,一种新的、更加微妙的秩序,正在以一种极具戏剧性的方式,被强行确立起来。
项羽,这位刚刚用“破釜沉舟”的疯狂和“九战九捷”的神迹,将不可一世的长城军团碾成齑粉的年轻人,此刻正端坐在他那简陋(但此刻在众人眼中比咸阳宫还令人敬畏)的中军大帐里。他没有去清点缴获的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也没有急着去安抚或者整编那些惊魂未定的巨鹿守军(赵王歇和张耳估计正激动得抱头痛哭,或者忙着写感谢信),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下达了一个看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的命令:
“传令,召各路诸侯将领,前来楚营议事!”
这个“召”字,用得极其传神。不是“请”,不是“邀”,是“召”!如同君王召唤臣子,主人召唤仆役。
命令传出,如同在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
那些躲在自家坚固营垒里,刚刚看完一场“现场直播恐怖大片”、此刻还两股战战、心有余悸的诸侯将领们,接到这个“召唤”,反应可谓是精彩纷呈。
陈余,这位之前名义上的诸侯联军“总协调人”(自封的),此刻脸色煞白,握着令箭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去?还是不去?不去?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没看见王离的下场吗?他可不想自己的脑袋也成为项羽军功簿上的一笔。
其他诸侯将领,如燕王韩广派来的代表、齐王田儋的部下(田儋此时可能已经战死,齐地混乱)、魏王咎的将军等等,无不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无奈。
“项将军神威……我等……理当前往拜见……”一个将领哆哆嗦嗦地说道,试图给自己和同僚们找个台阶下。
“正是,正是……项将军解巨鹿之围,乃天下之功臣,我等……理当前去……恭贺……”另一个连忙附和,声音干涩。
于是,一支由十几路诸侯将领组成的、堪称当时“反秦联盟”最高规格的代表团,怀着上坟般(可能比上坟还沉重)的心情,磨磨蹭蹭地离开了他们自以为安全的乌龟壳,向着楚军大营走去。
越是靠近楚军大营,那种无形的压力就越大。
沿途所见,是正在清理战场的楚军士兵。他们虽然经历了一场恶战,身上带着伤,衣甲上沾满血污,但每个人的眼神都锐利得像刀子,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血腥味的、尚未完全平息的杀伐之气。他们默默地搬运着同袍或敌人的尸体,整理着缴获的兵甲,偶尔抬眼看向这群衣冠楚楚的“友军”将领,目光中没有任何欢迎,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些诸侯将领,平日里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也是作威作福、前呼后拥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等“注目礼”?只觉得脊背发凉,头皮发麻,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终于,他们来到了楚军的辕门。
辕门两侧,手持长戟的楚军卫士如同两排黑色的雕塑,纹丝不动,只有眼神如同实质般扫过这群“客人”。那肃杀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腿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仿佛是某种传染性极强的瘟疫,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诸侯将领,无一例外,全都跪倒在了辕门之外的泥地上!
他们甚至不敢站起来走进去!
一种混合着对项羽神威的极致敬畏、对自己之前畏敌不前的巨大羞愧、以及深恐被追究责任的恐惧,支配了他们的身体。
他们开始用膝盖,是的,用膝盖!在冰冷、可能还残留着血迹的泥地上,艰难地、一点点地向前挪动!这就是历史上着名的“膝行而前”!
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交头接耳!他们像一群犯了错等待老师惩罚的小学生,卑微到了尘土里。
当他们终于“挪”到项羽的大帐前时,那场面,既滑稽,又可悲,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权力威严。
项羽端坐在帐中主帅的位置上,范增静静地站在他身侧。项羽甚至没有刻意散发出什么王霸之气,他只是用他那双重瞳,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玩味地看着帐外这些匍匐在地的“诸侯”。
他的目光扫过谁,谁就忍不住一个哆嗦,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碰到地面。
“诸位将军,”项羽开口了,声音平淡,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请起吧。”
没人敢动。
直到项羽又重复了一遍,这些诸侯将领才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但依旧深深地低着头,不敢与项羽对视。
接下来,便是一面倒的、阿谀奉承到极致的表态。
“上将军神威盖世,千古无二!救我等于水火,我等感激不尽!”
“自此以后,唯上将军马首是瞻!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暴秦无道,上将军乃天降神人,必能带领我等,直捣咸阳,诛灭昏君奸佞!”
各种肉麻的吹捧,不要钱似的往外扔。他们拼命地表达着自己的忠诚和顺服,仿佛之前那个躲在营垒里瑟瑟发抖、不敢出一兵一卒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项羽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置可否。范增则微微眯着眼睛,捋着胡须,心中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这一刻,无需任何仪式,无需任何诏书。项羽,凭借着他无可争议的武力和这场旷世奇功,被在场所有诸侯(尽管他们内心可能各怀鬼胎)公认为反秦联军的最高统帅!他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威震天下,名副其实!
然而,表面的臣服,并不意味着危机的解除,更不意味着内部的铁板一块。
就在诸侯们忙着表忠心的同时,章邯率领着他那支尚未遭受重创的主力部队,已经退守到了棘原。他迅速收拢了王离军团的残兵败将(虽然不多),依托地形,构筑起了坚固的防御工事。
章邯不愧是沙场名将,虽遭新败,但并未慌乱。他一面稳定军心,加强守备,一面向咸阳发出了紧急求援的文书,并在奏章中详细陈述了项羽的凶猛和当前战局的艰难,希望朝廷能派遣援军,补充粮草。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他为之浴血奋战的帝国中枢。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援军和粮草,而是一盆来自背后的、冰冷刺骨的脏水!
咸阳宫里的胡亥和赵高,在得知巨鹿大败、王离军团全军覆没的消息后,第一反应不是反思和支援,而是——愤怒和猜忌!
尤其是赵高,他正愁找不到机会收拾这个功高震主的章邯呢!现在好了,打败仗了!多好的借口!
于是,在赵高的撺掇下,胡亥派出使者,带着的不是援军令和粮草调拨单,而是一封充满了严厉斥责和怀疑的诏书!
使者当着章邯及其部将的面,宣读了诏书,大意是:章邯你手握重兵,却屡屡让叛军坐大,如今更致王离全军覆没,损兵折将,是何居心?是不是作战不力?甚至……有没有通敌的嫌疑?!
这通指责,如同晴天霹雳,把章邯和他身边的司马欣、董翳等将领都打懵了!
通敌?作战不力?
我们在前线出生入死,用一群刑徒力挽狂澜,好不容易稳住阵脚,现在面对项羽这样的怪物,暂时受挫,朝廷不体谅也就罢了,竟然还如此猜忌?!
章邯心中充满了悲凉和巨大的矛盾。他忠心为国,换来的竟是如此对待?
副将司马欣,是个有心人,他之前就察觉到了赵高的不善。他主动请缨,秘密返回咸阳,想利用自己的一些人脉,去打探消息,为章邯辩解。
数日后,司马欣回来了,脸色比离开时更加难看。他带回来的消息,让章邯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司马欣屏退左右,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对章邯说:“将军,大事不妙!赵高在朝中一手遮天,根本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我连宫门都进不去!我打听清楚了,赵高已起杀心!无论将军您是胜是败,他都绝不会容您!胜,则功高震主,他必除之而后快;败,则正好以此为借口,治您的罪!我们……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此言一出,章邯如坠冰窟!
他终于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前进,是项羽那个无法战胜的魔神;后退,是赵高那把时刻准备割下他头颅的毒刃!真正的进退维谷,十面埋伏!
就在章邯陷入巨大的痛苦和挣扎之时,对面的项羽军营,却并没有立刻发动想象中的猛烈进攻。
范增,这位老谋深算的智者,向项羽提出了建议:“上将军,章邯乃沙场名将,虽新败,但主力尚存,棘原营垒坚固,强攻恐伤亡惨重。今观其势,朝廷昏聩,赵高弄权,章邯内心必生嫌隙。不如……暂缓军事,遣使劝降,晓以利害,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项羽虽然更倾向于用武力直接碾碎章邯为叔父报仇,但他对范增一向敬重,而且也觉得有道理。如果能逼降章邯,不仅能减少自身损失,更能极大地打击秦廷士气,瓦解秦军抵抗意志。
于是,楚军一边休整,一边开始对章邯进行政治上的劝降和施压。
而与此同时,那些刚刚在项羽面前“膝行而前”、表尽忠心的诸侯将领们,在回到各自营垒后,惊魂稍定,各种小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他们敬畏项羽的武力不假,但让他们完全交出手中的权力和军队,那是万万不能的。他们开始暗中串联,互相试探,既害怕被项羽吞并,又想着如何在这场乱世中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
裂痕的种子,早已在绝对武力的威慑下,被深深地埋下。只待时机合适,便会破土而出,生长出名为“野心”和“背叛”的毒藤。
巨鹿之战的辉煌胜利,将项羽推上了人生的巅峰,也似乎将反秦事业推向了最光明的时刻。但巅峰之下,是暗流汹涌的猜忌、背叛和权力博弈。章邯的绝望,诸侯的离心,以及咸阳宫中那场即将上演的、更加荒诞的“指鹿为马”闹剧,无不预示着,这场席卷天下的风暴,远未到平息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