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定北堡土地的那一刻，紧绷的弦终于断裂。侥幸生还的一百多人互相搀扶着，几乎是用爬的挪进堡门。浓烈的血腥味和汗臭味从我们这群残兵身上散发出来，混合着堡内熟悉的烟火气，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堡墙上下的守军沉默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带出去的兄弟少了一半，看着被抬回来的、生死不知的赵铁鹰，看着每个人身上凝固的血痂和破损的衣甲。没有欢呼，只有死寂，一种沉痛到极致的死寂。
沈炼在韩墨的搀扶下，踉跄着迎上来，看到我们的惨状，他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重重拍在我的肩膀上，那力道几乎让我栽倒。他肩头的伤又崩开了，血色透过厚厚的绷带。
苏婉清带着几个妇人，红着眼睛，默默开始给伤员清洗、包扎。她的手在碰到赵铁鹰胸前那截断箭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徐老……赵大哥他……”侯青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徐渊蹲在赵铁鹰身边，独眼死死盯着那截箭杆，手指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周围的皮肉，半晌，才沙哑开口：“箭簇卡在肋骨间，没伤到心肺，但失血太多……看他的命硬不硬了。”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我们这群残兵，“还能喘气的，都他妈给老子打起精神！仗还没打完！”
是啊，仗还没打完。黑风隘的厮杀只是序幕，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们带回来的，不只是伤亡，还有那个魂不附体的刘巡边使，以及他麾下残存的七八十名官军。他们被暂时看管在堡内一角，如同惊弓之鸟。
钱管事和他剩下的八十多名黑衣人，则被“客气”地请进了之前陈五赵七住过的那片区域，四周加派了双岗看守。他们损失也不小，但依旧保持着那股令人忌惮的纪律性。
堡门再次紧闭，如同受伤的野兽，舔舐着伤口，警惕地盯着外面的黑暗。
议事厅里，油灯昏暗。沈炼、我、韩墨、徐渊，还有勉强能站着的石柱和侯青，围坐在一起，气氛压抑。
“龙骧队……三十个老兄弟，只回来九个，赵铁鹰重伤。”侯青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老兵折了四十三个，都是跟着我们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钝刀子割在心口。
“北莽这次下了血本，埋伏的弓箭手超过三百，加上之前的骑兵，动用了近千人。”韩墨捻着胡须，手指微微发抖，“他们是想把我们和墨羽，连同朝廷巡边使，一口吃掉！”
“墨羽……”沈炼眼神冰冷，“他们肯定知道北莽的埋伏！甚至可能……是他们引来的！”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摇曳，“那个钱管事呢？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我冷笑，“一口咬定是巧合，他们也是受害者。现在正要求我们履行约定，交出‘连珠铳’，并保证他们安全离开。”
“放他娘的屁！”石柱怒吼，“老子这就去剁了他！”
“柱子！”沈炼喝止他，“现在杀了他，就是彻底和墨羽撕破脸，我们承受不起。”
“那怎么办？难道真把‘连珠铳’给他们？”侯青不甘道。
“给？拿什么给？”我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我们根本没有二十支。就算有，现在给了，我们拿什么自保？”
厅内再次陷入沉默。现实残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们看似暂时安全，实则被三方势力逼到了墙角。墨羽索要技术，北莽虎视眈眈，朝廷那边死了那么多甲士，巡边使还被我们扣着，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我们……还有筹码。”韩墨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我们都看向他。
“第一，刘巡边使在我们手里。”韩墨目光闪烁，“他是朝廷命官，是活口，也是人质。操作得当，或许能暂时稳住朝廷，甚至……换来一些转机。”
“第二，墨羽想要技术，但我们证明了，我们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黑风隘一战，他们见识了‘一窝蜂’和‘破军铳’的威力，也付出了代价。他们比我们更不想鱼死网破。”
“第三，”韩墨看向我，“聿风，你的‘巧思’，是我们最大的筹码。墨羽看中的，不仅仅是现有的火铳，更是你脑子里那些还没掏出来的东西。”
他顿了顿，缓缓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硬拼，是谈判。利用手里的筹码，在这三方夹缝中，撕开一条生路。”
“怎么谈？”沈炼问。
“和墨羽谈，可以给他们一部分‘连珠铳’的制造工艺，但不是核心。换取他们承诺的资源和……对北莽的牵制。和朝廷谈……”韩墨看向被看管的方向，“用刘巡边使的命，换一个‘招安’的名义，哪怕只是暂时的，一块遮羞布，让我们有时间喘息和发展。”
“招安？”石柱瞪大眼睛，“向那帮狗官低头？”
“不是低头，是借势。”韩墨眼神锐利，“有了朝廷认可的名义，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扩充兵力，积累粮草，而不是一直被当成匪类剿杀。等到我们羽翼丰满……”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我们都懂。
“风险很大。”沈炼沉声道，“与虎谋皮，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但还有别的路吗？”我抬起头，看着他们，“缩在堡里，等北莽下次带着更多人来？或者等朝廷调集大军围剿？”
众人默然。
“干了！”沈炼最终咬牙，一拳砸在桌上，“韩先生，你去和那个刘巡边使谈，探探口风。聿风，你去会会钱管事，摸摸墨羽的底牌。记住，我们现在是伤了，但牙还在！”
我和韩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
走出议事厅，寒风扑面。堡内依旧忙碌，抢救伤员，修补工事，但那股绝望的气息似乎淡了一些。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关押钱管事的小院。我知道，接下来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关乎定北堡几百条人命的未来。
这残局，必须由我们亲手，一步步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