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行辕外堂,此刻已布置成临时的公堂。气氛肃杀,压抑得令人窒息。堂上高悬“明镜高悬”匾额,周文彰端坐主位,身着青色獬豸补子官袍,面沉如水。左右两侧,按察使、布政使等云南地方大员分列而坐,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复杂。堂下衙役手持水火棍,分列两厢,面无表情。
而我(杜文钊),与云南巡抚李崇道,分立堂下左右。李崇道身着二品锦鸡绯袍,腰缠玉带,面容看似平静,但微微抽搐的眼角,和紧握在袖中、指节发白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怨毒和杀机,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则是一身破烂染血的从五品千户官袍(虽破烂,却是身份的象征),脸色因伤势和连夜奔波而苍白,但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与李崇道对视,毫不退缩。血刀经内力在体内缓缓流转,压制着旧伤的隐痛,也带来一种冰冷的镇定。
“带人犯杜文钊上堂!”周文彰惊堂木一拍,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我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卑职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杜文钊,参见周御史,参见各位大人。”
“杜文钊!”周文彰目光如电,直射向我,“巡抚李大人参你擅离职守、勾结山匪、劫掠官银、刺杀朝廷命官、构陷封疆大吏!条条皆是死罪!你有何话说?”
“回御史!”我声音清晰,不卑不亢,“李大人所言,纯属污蔑构陷!卑职奉北镇抚司骆镇抚密令,暗中查办宣府镇守备赵登魁通敌叛国一案,顺藤摸瓜,发现其背后牵扯云南铜政巨大黑幕!卑职所为,皆是为查清真相,擒拿国贼!李大人如此急不可耐欲置卑职于死地,莫非是做贼心虚,怕卑职揭穿其贪墨官铜、勾结土司、资敌叛国之罪行?!”
“放肆!”李崇道猛地转身,指着我厉声喝道,“周御史明鉴!此獠信口雌黄,血口喷人!他分明是查案不利,畏罪潜逃至我云南地界,纠结当地苗匪,劫掠商旅,袭击官差,如今事情败露,便狗急跳墙,反咬本官一口!其心可诛!”
“李大人说我信口雌黄,可有证据?”我冷冷反问。
“证据?你袭击官差,劫掠马帮,人赃并获,苗寨便是你的匪窝!这便是铁证!”李崇道怒道。
“袭击官差?”我嗤笑一声,“敢问李大人,卑职在何处袭击了哪位官差?劫掠了哪支马帮?人赃现在何处?至于苗寨,卑职身负重伤,得苗人相助疗伤,暂避追杀,何来匪窝之说?倒是李大人,你口口声声说卑职劫掠,却对鬼见愁官铜走私马队遇袭、黑风寨后山私设冶炼作坊之事只字不提,这是何故?”
“你……你胡说八道!”李崇道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我对这些隐秘知之甚详,“什么官铜走私?什么私设作坊?本官一概不知!分明是你捏造事实,扰乱视听!”
“捏造?”我转向周文彰,拱手道,“周御史!卑职有人证物证,可证明李崇道之罪!”
“人证物证何在?”周文彰沉声问道。
“人证之一,便是被李大人灭口未遂、至今重伤垂危的北镇抚司总旗王成!他于黑风寨后山亲眼目睹私仓与冶炼作坊,并夺得李崇道与勐梭土司往来密信!”我朗声道,“物证在此!”我从怀中取出那本用油布包裹的暗账副本和几封密信抄件,双手呈上,“此乃临安府官仓书吏陈明私下抄录的官仓真实账目,以及李崇道心腹与土司往来密信抄件!账目清晰显示,官仓铜料库存与入库记录严重不符,数万斤官铜不翼而飞!密信之中,更有‘抚台交代’、‘黑风寨交接’等字样,请御史过目!”
早有书吏上前接过,呈给周文彰。周文彰仔细翻阅,脸色越来越凝重。堂上其他官员也纷纷侧目,窃窃私语起来。
李崇道见状,额头渗出冷汗,急声道:“周御史!切莫听信此獠一面之词!那账本密信,定是他伪造的!那陈明乃是赌徒,欠下巨债,必是受他胁迫,伪造证据,构陷本官!至于王成,更是他同党,证词岂可轻信?”
“伪造?”我冷笑一声,“账目笔迹、印章格式,可否请按察使司派精通账目的老吏查验?密信笔迹,可否与巡抚衙门存档公文比对?陈书吏是死是活,李大人心里最清楚!至于王成,他九死一生带回铁证,李大人却张口便是同党,莫非这云南境内,所有知晓你罪行之人,都是匪类同党不成?”
“你……!”李崇道气得浑身发抖,一时语塞。
周文彰放下账本,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崇道:“李大人,这账目出入巨大,作何解释?密信中提及‘黑风寨’,又是何意?”
李崇道强自镇定,拱手道:“回御史,铜政积弊已久,账目或有疏漏,容下官细查。至于黑风寨,乃是土司属地,下官与土司往来,乃是为安抚边夷,维持地方安定,并无私相授受之事!此獠分明是断章取义,栽赃陷害!”
“好一个安抚边夷,维持安定!”我厉声打断,“敢问李大人,用数万斤官铜、乃至制式军械去‘安抚’土司,这是哪门子的安定?这是资敌叛国!鬼见愁峡谷,那支欲将官铜走私出境、人赃并获的马队,护卫皆是土司兵,领队更有你巡抚衙门的人!这又作何解释?!若非卑职拼死阻拦,这批铜早已流入缅甸!李大人,你还要狡辩到几时?!”
“信口开河!你有何证据证明那马队与本官有关?有何证据证明是走私出境?”李崇道色厉内荏地吼道。
“证据?”我盯着他,一字一顿道,“那两名汉人监工的尸首,此刻应该还躺在鬼见愁峡谷!要不要请御史派人去验明正身,看看是不是你李巡抚的门下?要不要问问侥幸逃生的土司兵,他们是奉了谁的命令?!”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周文彰都坐直了身体!尸体!这是最直接的物证!
李崇道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显然没料到,我连监工被杀、土司兵溃散这样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你……你血口喷人!那是你杀人栽赃!”李崇道指着我的手都在颤抖,已是方寸大乱。
“栽赃?”我步步紧逼,“那请李大人解释一下,为何卑职‘失踪’后,你立刻下令各地严查,重点盘查从勐腊方向来的生面孔?又为何在钦差御史抵达之后,黑风寨后山深夜有车队秘密运送物资?你是在害怕什么?又想掩盖什么?!”
“够了!”周文彰猛地一拍惊堂木,打断了这场越来越激烈的对峙。他目光冰冷地扫过我和李崇道,最后落在李崇道身上,缓缓道:“李大人,杜千户所言,虽是一家之言,但条条款款,皆有指向。鬼见愁马队、黑风寨私仓、官仓账目、失踪书吏……这些疑点,你需要给本官,给朝廷一个明确的交代!”
李崇道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周御史!下官冤枉!下官对皇上、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此皆杜文钊构陷之词!请御史明察啊!”
“是否构陷,本官自有公断!”周文彰冷哼一声,“来人!”
“在!”堂下衙役齐声应诺。
“即刻起,封锁巡抚衙门相关卷宗库房,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另,派缇骑会同按察使司人手,速往鬼见愁峡谷,查验尸首!再派人前往黑风寨后山,给本官搜!掘地三尺,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遵命!”崔振等人领命而去。
周文彰又看向我,目光复杂:“杜文钊,你举报有功,但自身涉及劫掠、擅权等事,亦需查实。在案情未明之前,你需留在行辕,不得随意走动!”
这是要软禁我,但也是变相的保护。我拱手道:“卑职遵命!清者自清,卑职愿接受任何查证!”
周文彰最后看向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李崇道,语气冰冷:“李大人,在事情查清之前,也请你留在行辕,‘协助’调查吧。来人,送李大人去厢房‘休息’!”
这就是变相的扣押了!李崇道猛地抬头,眼中充满绝望和疯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缇骑“搀扶”了下去。
公堂之上,暂时恢复了寂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周文彰的雷厉风行,意味着他已经倾向于相信我的指控,至少是认为有重大嫌疑。李崇道这棵盘踞云南多年的大树,已是风雨飘摇。
我被带至行辕一处僻静小院看守起来。虽然失去了自由,但我知道,我赢了第一回合。接下来,就看崔振他们,能带回来怎样的铁证了。
坐在院中石凳上,我看着高墙外灰蒙蒙的天空,血刀经内力缓缓平复着激荡的气血。李崇道倒台在即,但真正的斗争,或许才刚刚开始。骆养性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周文彰最终会如何处置此案?还有那失踪的陈书吏,是生是死?
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无论如何,我已经将这滇南的天,捅了一个窟窿。接下来,是福是祸,我都只能坦然面对。这盘棋,我已落子,接下来,该轮到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