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行辕的软禁小院,高墙深锁,寂静得能听到落叶的声音。我被两名面无表情的缇骑“保护”着,不得出院门半步,每日只有一名哑仆送来简单的饭食。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刻都漫长如年。我(杜文钊)盘膝坐在院中石凳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血刀经内力在经脉中奔流不息,一边疗愈着旧伤,一边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周文彰将我和李崇道分别软禁,又派崔振去查证,看似公允,实则凶险。李崇道在云南经营多年,党羽遍布,崔振此行能否顺利拿到铁证,尚未可知。而我这“戴罪之身”,生死皆系于周文彰一念之间。若他顶不住压力,或查证不利,为了平息事态,我很可能成为弃子。
第三天黄昏,哑仆送来的食盒底层,多了一张揉成一团的油纸。我心中一动,趁缇骑不注意,迅速藏入袖中。入夜后,借着月光展开,上面只有潦草的两个字:“苗危”。
苗寨有危险!我的心猛地一沉!是李崇道的残余势力狗急跳墙,要拿苗寨泄愤?还是土司兵趁机报复?韩栋他们能挡住吗?王瘸子伤势如何?这张纸条是谁送来的?是韩栋派的人?还是……周文彰的试探?
无数念头在脑中翻滚,焦灼如同毒火灼烧着五脏六腑。我必须出去!必须回苗寨!
但院门有缇骑把守,硬闯是下下策,只会坐实“叛逃”的罪名。必须想办法让周文彰“允许”我离开。
第四天清晨,我以“伤势反复,需特定草药疗伤”为由,请求面见周御史。看守的缇旗不敢怠慢,层层上报。半个时辰后,我被带到了周文彰的书房。
周文彰脸色比前几日更加疲惫,眼中布满血丝,显然这几日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屏退左右,书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
“杜文钊,你急着见本官,所为何事?”他声音沙哑,带着审视。
“回御史,”我拱手,神色凝重,“卑职并非为自身伤势。昨夜卑职接到密报,苗寨有变,恐遭袭击!卑职恳请御史,允卑职即刻返回苗寨!”
“苗寨有变?”周文彰眉头紧锁,“消息从何而来?可有实证?”
“消息来源卑职不便明言,但十有八九为真!”我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御史!苗寨收留卑职,于卑职有恩!寨中更有卑职重伤垂危的弟兄!若因卑职之故,致使苗寨生灵涂炭,卑职百死莫赎!况且,苗寨若被血洗,黑风寨私仓的人证物证恐遭毁灭,于查案大为不利!请御史明鉴!”
周文彰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在权衡。放我回去,风险极大,我可能一去不回,甚至与苗寨合流,成为真正的“匪患”。不放我回去,若苗寨真被袭击,人证物证毁灭,他查案受阻,也无法向朝廷交代。
“崔振尚未回来。”周文彰缓缓道,“案情未明之前,本官不能放你离开。”
“御史!”我上前一步,语气急促而恳切,“卑职愿立军令状!只需三日!三日内,卑职必保苗寨无恙,并带回黑风寨私仓的确凿证据!若逾期不归,或证据有误,卑职愿提头来见!但若因耽搁致使苗寨被屠、证据被毁,御史……您如何向皇上交代?如何向这云南的百姓交代?!”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必须赌,赌周文彰更在乎案子的真相,赌他不敢承担证据毁灭的后果!
周文彰瞳孔微缩,死死地盯着我,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好!杜文钊,本官就信你一次!给你三日时间!但你需记住,若你敢欺瞒本官,或借此生事,天涯海角,本官必取你性命!”
“卑职,领命!”我重重抱拳,心中巨石稍落。
“来人!”周文彰唤入崔振(他已于昨夜悄然返回),“点一队缇骑,随杜千户前往苗寨!名为‘护送’,实为监视!若杜千户有异动……格杀勿论!”后一句话,他是对着崔振说的,眼神冰冷。
“卑职明白!”崔振拱手领命,看向我的目光带着一丝复杂。
片刻之后,行辕侧门悄然打开,我、崔振以及二十名精锐缇骑,翻身上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临安府,向着苗寨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碎官道的宁静,卷起漫天烟尘。
一路上,我心中焦急万分,不断催马。崔振等人紧随其后,沉默不语,但那股无形的监视感,如同芒刺在背。
临近苗寨所在的山口,已近黄昏。远远地,便看到山道上有凌乱的车辙和马蹄印,空气中隐隐传来一丝焦糊味和……血腥气!
“不好!”我心中警铃大作,猛抽一鞭,战马吃痛,发疯般冲向山口!
刚拐过山弯,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眦欲裂!
苗寨方向,浓烟滚滚!原本宁静的寨门已被砸烂,几处竹楼燃着熊熊大火!寨子外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有苗人,也有穿着杂乱号服的土司兵和……一些看似江湖人士的劲装汉子!战斗显然刚刚结束不久!
“韩栋!老王!”我狂吼一声,不顾一切地策马冲了过去!崔振等人也脸色大变,纷纷拔刀,紧随其后。
冲进寨门,惨状更是触目惊心。地上到处都是血迹和散落的箭矢、断刃,苗人妇孺的哭泣声、伤者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许多竹楼被焚毁,寨墙有多处破损。头人正带着一群身上带伤的苗人汉子,沉默地收拾着尸体,扑灭余火,看到我们冲进来,先是一惊,随即认出是我,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有庆幸,更有悲愤。
“杜阿叔!”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阿木浑身是血,拄着一根断矛,踉跄着跑过来,“你们……你们终于回来了!”
“怎么回事?!韩栋呢?王瘸子呢?”我跳下马,一把抓住阿木,急声问道。
“是……是土司兵!还有一帮来历不明的黑衣人!”阿木泣不成声,“今天下午,他们突然杀到!人很多,见人就砍,还放火!韩大哥带人拼死抵挡,老王……老王他……”
我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推开阿木,发疯般冲向安置王瘸子的竹楼!只见竹楼已被烧塌了一半,韩栋满身血污,如同血人般,正跪在废墟旁,用一双血肉模糊的手,疯狂地扒拉着烧焦的断木残骸!老耿、黑子等人也都带伤,在一旁帮忙,个个双眼赤红。
“老王……老王还在里面!火起的时候……我没能……没能把他背出来!”韩栋看到我,虎目崩裂,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我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栽倒!王瘸子他……!
我强忍着眼中的酸涩和胸口的剧痛,冲到废墟边,和韩栋一起徒手挖掘!焦糊味混合着血腥气,令人作呕。崔振带人警戒四周,脸色凝重。
突然,我的手指触到了一片尚未完全烧毁的衣角!是王瘸子那件染血的旧军服!
“在这里!”我嘶声吼道,和韩栋合力,猛地掀开一根焦黑的房梁!
房梁下,露出了王瘸子蜷缩的身影!他面色焦黑,一动不动,胸口插着半截断箭!但……他的手指,却死死抠进了身下的泥土里,仿佛在保护着什么!
“老王!”韩栋扑上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啊——!”
我眼前一黑,踉跄后退,被崔振扶住。王瘸子……死了!这个从鬼哭峡就跟着我、在秃鹫谷拼死夺信、在鬼见愁跳崖求生的老兄弟,就这么……死在了这片燃烧的废墟里!
“是他!是李崇道的人!”韩栋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滔天的仇恨,他指着地上几具穿着巡抚亲兵服饰的尸体,“还有那些黑衣人!我认得他们的刀法!是陇川土司的断门刀!李崇道勾结了不止一个土司!”
陇川土司!又一个土司卷入其中!李崇道的网,比想象的还要大!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抠进了掌心,鲜血直流,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胸中一股暴戾的杀意如同岩浆般翻涌,血刀经的内力不受控制地奔腾起来,眼中泛起一丝血色。
“杜千户,节哀。”崔振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当务之急,是稳定局面,清点伤亡,追查凶手。”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杀意。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苗寨遭此大劫,必须立刻善后,并且……报复!
我走到头人面前,看着他苍老而悲愤的面容,深深一躬:“头人,杜文钊……来晚了!此仇,杜某必报!”
头人看着我,又看了看满地狼藉和死伤的族人,浑浊的眼中老泪纵横,他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栋!”我转身,声音冰冷如铁,“清点我们的人!还能动的,都给我集合!老耿,黑子,带人协助苗寨救治伤员,扑灭余火!崔总旗,请你的人在外围警戒,防止敌人去而复返!”
命令一道道下达,残存的人们如同上了发条般行动起来。悲伤和愤怒化为了力量。
夜色降临,苗寨的火势被控制住,但空气中弥漫的悲伤和血腥却久久不散。清点结果出来,苗寨死了二十三人,伤者逾百。我们这边,王瘸子殉难,另有四名边军老兵战死,伤员包括韩栋在内,几乎人人带伤。
站在焦土之上,望着夜空中凄冷的残月,我心中的杀意如同野草般疯长。李崇道,陇川土司……你们这是自寻死路!王瘸子的血,苗寨的债,我要你们……百倍偿还!
这困兽之斗,才刚刚开始!而我这头受伤的孤狼,要将这滇南的天,彻底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