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的木制寨门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斑驳,门后狭小的空地上,我负手而立,身后是勉强列队、神色各异的韩栋、老耿、黑子以及几名伤势较轻、能站立的苗人猎手。王瘸子被安置在竹楼内由巫医全力救治,生死悬于一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草药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远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烟尘起处,一队约二十骑的人马出现在山道尽头,清一色的玄黑劲装,外罩轻甲,腰佩绣春刀,正是北镇抚司的缇骑!为首一人,并未穿飞鱼服,而是一身深青色官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正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崔振!他身后紧跟着两名手持令旗的骑士,旗上赫然绣着“钦命巡查”、“肃静回避”!
果然是骆养性的人!周文彰动作好快!
转眼间,马队已至寨门前,骏马嘶鸣,人立而起,带起一片尘土。崔振勒住马,冰冷的目光扫过我们这群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却站得笔直的“残兵败将”,最后落在我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奉钦差周大人钧旨!”崔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山谷间回荡,“传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杜文钊,即刻前往临安府行辕问话!其余一干人等,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来了!不是请,是传!口气强硬,但并未直接锁拿,还留有余地。看来周文彰虽然收到了“大礼”,但态度依旧谨慎,要先见我这个人,验明正身,核实情况。
韩栋等人脸上露出紧张和愤慨之色,手不由自主地按向兵刃。
我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上前一步,对崔振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卑职杜文钊,谨遵钦差大人钧旨。只是……”我话锋一转,看向身后竹楼,“卑职麾下有一重伤弟兄,性命垂危,需巫医即刻救治,片刻离不得人。可否容卑职安排妥当,即刻随总旗前往?”
崔振眉头微皱,目光扫过竹楼方向,似乎能穿透竹墙看到里面奄奄一息的王瘸子。他沉默片刻,冷声道:“一炷香时间。速去安排!”
“谢总旗!”我转身,对韩栋低语:“看好家,等我回来。若……若日落前我未归,或寨外有变,按第二套方案行事!”第二套方案,便是带着核心证据和伤员,由苗人带路,从密道撤入更深的山林。
韩栋重重点头,虎目含泪:“千户保重!”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言,快步走入竹楼。巫医还在全力施救,王瘸子脸色灰败,呼吸微弱。我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老王,撑住!我去去就回,带解药回来!”也不知他能否听见。我又对巫医深深一揖:“有劳了!”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竹楼,对崔振道:“有劳崔总旗久候,可以动身了。”
崔振不再多言,拨转马头。一名缇骑牵过一匹备用的马。我翻身上马,动作牵扯到旧伤,一阵刺痛,但面色如常。
“走!”崔振一挥手,马队再次启动,将我簇拥在中间,马蹄踏起烟尘,离开了苗寨,向着临安府方向疾驰而去。身后,韩栋等人和苗寨的身影迅速变小,最终被群山密林吞没。
马背上,风声呼啸。我沉默不语,心中急速盘算。周文彰如此急切地召见,是信了暗账?还是要当面质询?亦或是……李崇道已经先发制人,在钦差面前反咬了一口?此去是龙潭还是虎穴,犹未可知。但无论如何,这是打破僵局的唯一机会。
临安府城墙在望。城门口守卫明显增多,盘查严密,但见到崔振手中的钦差令牌,纷纷避让。马队直接入城,街道上行人纷纷侧目避让,气氛肃杀。
钦差行辕依旧戒备森严,但比起昨夜,更多了几分凝重。崔振带我直接来到昨日我投书的那处独立院落。院门大开,院内护卫林立,鸦雀无声。
“杜千户,请吧,周大人在书房等候。”崔振在院门前下马,对我做了个手势。
我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袍(尽管依旧破烂染血),迈步走入院落。书房门开着,周文彰依旧穿着那身便服,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的一株古柏。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比昨夜更加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我,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看透。
“卑职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杜文钊,参见周御史!”我上前几步,按规矩单膝跪地行礼。
周文彰没有立刻让我起身,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杜文钊……你昨夜送来的‘礼物’,本官收到了。”
我心头一凛,伏身道:“卑职惶恐。情势所迫,惊扰御史,实属无奈。然李崇道贪墨官铜、勾结土司、资敌叛国,罪证确凿,卑职不敢不报!”
“罪证确凿?”周文彰冷笑一声,踱步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凭那本不知真假的暗账,和几封来历不明的密信?还有你……一个擅离职守、袭击官差、劫掠马帮,被巡抚衙门通缉的……逃犯的一面之词?”
果然!李崇道已经恶人先告状了!将我打成了十恶不赦的匪类!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周文彰审视的眼神,声音提高了几分:“周御史明鉴!卑职奉命查案,何来擅离职守?鬼见愁遇袭,乃是李崇道勾结土司杀人灭口!野牛箐劫案,是为获取补给、收拢人心,以图继续追查!卑职所作所为,皆是为查清铜案,擒拿国贼!若御史认为卑职有罪,请先派人核查黑风寨后山私仓、比对官仓账目、提审仓吏陈书吏!若有一句虚言,卑职愿受千刀万剐!”
我语速极快,掷地有声,将球踢了回去。这个时候,示弱就是死路一条,必须强硬,必须将水搅浑,逼周文彰去查证!
周文彰目光闪烁,显然被我激烈的反应和提出的具体核查方向触动了。他沉吟不语,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他才缓缓道:“黑风寨后山……本官已派崔振带人去了。官仓账目,也已封存。至于陈书吏……”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昨夜失踪了。”
陈书吏失踪了?!我心中巨震!是李崇道灭口?还是他怕事躲起来了?这无疑增加了变数!
“御史!”我急道,“陈书吏失踪,恰恰证明李崇道做贼心虚!请御史立刻提审勐梭土司,搜查黑风寨!迟则生变!”
周文彰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暗账,轻轻摩挲着,仿佛在权衡利弊。最终,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杜文钊,本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我心中一紧。
“李崇道此刻,就在行辕外堂。”周文彰的声音冰冷,“本官现在就升堂,传你二人当面对质。你若能当着本官的面,拿出真凭实据,扳倒这位二品巡抚,本官便为你做主,上达天听!若是你信口雌黄,污蔑朝廷重臣……”他眼中寒光一闪,“休怪本官法不容情!”
当面对质!和李崇道正面硬撼!
我心脏狂跳,血液仿佛瞬间燃烧起来!机会!险中求胜的机会!
“卑职……遵命!”我重重叩首,抬起头,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请御史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