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南郊的堤坝上,狂风卷着湿土味扑面而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眼看一场暴雨就要砸下来。几十个民工正手忙脚乱地往坝体上堆沙袋,监工的工部小吏叉着腰骂骂咧咧,唾沫星子混着雨点四处飞溅。
柳文彦!你又在那儿瞎摆弄什么?工部侍郎李德明踩着泥水快步走来,官袍下摆溅满泥点,让你督工修坝,不是让你在这儿玩石头!
堤坝拐角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袍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对呵斥声充耳不闻。他面前摊着一张画满线条的牛皮纸,周围摆着十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正全神贯注地调整着石块的位置。
大人,柳文彦头也不抬,手指在图纸上划过,按照原方案加固,这坝撑不过这场暴雨。水流冲击力会集中在拐角,必须加筑分流堰......
分流堰?李德明一脚踢散了几块石头,你一个从九品主事,懂什么水利?这方案是工部几位老大人定的,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石块滚落到泥水里,柳文彦猛地抬头。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滑下,在下巴处汇成水珠。
大人请看,他抓起一把碎石,快速在泥地上堆砌,若按现有方案,水流至此处的冲击力将达千斤。但若在此处加筑三角分水堰......
够了!李德明厉声打断,来人!把这个纸上谈兵的狂生给我......
且慢。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德明恼怒转身,待看清来人,脸色骤变。
赵宸披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身后只跟着个戴斗笠的随从。连日落雨让堤坝泥泞不堪,他靴子上沾满泥浆,却丝毫不减通身气度。斗篷阴影下,右肩的修罗眼烙印隐隐发烫——连日的阴雨让旧伤复发,但比伤痛更让他心惊的,是这堤坝岌岌可危的状况。
下官参见王爷!李德明慌忙行礼,额头渗出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赵宸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赵宸没理会他,目光落在柳文彦刚堆的碎石模型上。几块石头巧妙地垒成堤坝形状,中间用树枝标出水道,虽然简陋,却透着一股精密的巧思。
你在演示什么?赵宸蹲下身,与柳文彦平视。
柳文彦愣怔一瞬,随即恢复镇定。他拾起一根树枝,点在模型拐角处:回王爷,此处河湾过于陡急。若遇暴雨,上游来水至此会形成回旋,冲击力倍增。下官计算过,现有坝体承受不住。
计算?赵宸挑眉,怎么算的?
柳文彦从袖中取出一个牛皮笔记本,页面被雨水浸得卷边。他快速翻到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公式和图形:根据流速、河宽、弯道角度,用《九章算术》的勾股法推演......
胡说八道!李德明急忙插话,王爷休要听他一派胡言!这柳文彦终日沉迷奇技淫巧,不务正业......
赵拾起一块石头,在手中掂了掂:李大人认为该如何修?
自然是加高加固!李德明急忙道,下官已调拨三千沙袋......
沙袋?赵宸冷笑,若是根基不稳,堆再高的沙袋也是徒劳。他转向柳文彦,你继续说。
柳文彦深吸一口气,树枝在泥地上划出一道弧线:下官建议在此处修筑分流堰,将主流导向河心。同时加固基底,用鱼嘴分水之法......
荒谬!李德明气得胡子发抖,王爷,此子惯会故弄玄虚!去年他妄言皇陵排水需改道,被先帝斥为妄议!
赵宸目光一凝。皇陵排水工程确实在去年暴雨中垮塌,若当时有人提出改道......
需要多少工期?赵宸突然问。
柳文彦计算片刻:若人力充足,十日可成。
十日?李德明尖叫,王爷,汛期就在眼前,哪来的十日?按原方案五日便可......
五日修个必垮的堤坝,不如不修。赵宸站起身,雨水顺着斗篷滴落,柳主事,演示给你的分水堰看看。
柳文彦眼中闪过一道光。他快速选取石块,手指灵巧地垒砌。较大的石块做基,扁平的片石层层叠压,形成一个精巧的锐角结构。随后他解下水囊,缓缓倒水。
水流撞击石堰的瞬间,果然如他所说分成两股,主流被巧妙引向中央。
赵宸身后的随从脱口赞叹。正是扮作随从的萧屹。他精通算术,一眼看出这设计的精妙——不仅分散冲击力,还利用水流自清淤沙。
赵宸默不作声,拾起一根树枝,突然插入水中。水流受阻,在堰前形成漩涡。
若遇巨木撞击,当如何?
柳文彦不慌不忙,调整了几块石块的角度:堰体呈流线型,可卸力。且下官设计了活动闸口,遇险可开启泄洪。
狂风骤起,暴雨倾盆而下。民工们惊慌四散,李德明慌忙举袖遮雨。柳文彦却纹丝不动,手指死死护住石堰模型,任由雨水浇透全身。
赵宸立在雨中,斗篷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官袍补丁摞补丁,手指因长期绘图而变形,却在暴雨中如礁石般稳固。
你师从何人?
家父曾任河工司匠人。柳文彦抬头,雨水顺着脸颊流下,下官自幼随父治水,后自学《营造法式》《河防通议》。
匠人之子。赵宸心下了然。大梁官场重出身,这等寒门学子,纵有通天之才,也难有出头之日。
王爷!雨太大了,快回府吧!李德明急得跺脚。
赵宸却突然解下斗篷,罩在柳文彦堆的石堰上。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大人。赵宸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即日起,南郊堤坝修缮由柳文彦全权负责。工部所有人手、物资,任他调遣。
王爷!李德明失声惊呼,这不合规矩!他只是个从九品......
规矩?赵宸转身,目光如电,堤坝若垮,淹的是南城三万百姓。到时,你跟谁讲规矩?
李德明瘫软在地。柳文彦怔怔望着罩在石堰上的玄色斗篷,那上面用金线绣着暗纹,是亲王的制式。雨水顺着斗篷流下,冲淡了地上的泥浆。
柳文彦。赵宸唤他。
下官在。
十日内,此坝可能完工?
柳文彦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若得全力支持,八日足矣。
赵宸点头,八日后,本王来看你的分水堰。
说罢转身离去。萧屹快步跟上,低声道:殿下,工部盘根错节,这般越级提拔,恐生事端。
赵宸望着汹涌的河水,右肩烙印灼痛难当。他想起高朗在边关的浴血奋战,想起朝堂上的明枪暗箭。这大梁就像这堤坝,外表光鲜,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萧屹,你可见过工匠修坝?
殿下是指?
朽木需剔除,根基需夯实。赵宸声音冷峻,有时,非要破开表面,才能见到真材实料。
暴雨如注,河水开始上涨。柳文彦站在堤坝上,指挥民工开挖基槽。寒门学子第一次执掌大工程,动作却沉稳老练。
赵宸远远望着,对萧屹道:查查这个柳文彦的底细。若真才实学,工部这个位置,该换人了。
暗探很快送来消息:柳文彦,年二十二,父柳河清原为河工司大匠,因指出皇陵排水设计缺陷被贬,病逝任上。柳文彦承父业,三年前中进士,因不肯行贿,被分配至工部最清苦的水利司。
这是块璞玉。萧屹评价,只是棱角太利,容易折断。
赵宸摩挲着右肩烙印。这世道,棱角利的人往往活不长。可正是这些利角,才能刺破这沉闷的僵局。
当夜,工部侍郎李德明密会兵部尚书李嵩。
兄长,那柳文彦若得势,必查旧账!当年皇陵工程......
慌什么。李嵩把玩着玉扳指,堤坝修不好,是他的罪。修好了......他冷笑,功高盖主,也是罪。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李嵩阴鸑的侧脸。
而此时南郊工棚里,柳文彦正对灯研究图纸。雨水从棚顶漏下,打湿了他的袖口。同僚劝他明日再忙,他头也不抬:
八日,一刻也耽误不得。
民工送来姜汤,他推给身边老匠人:您年纪大,趁热喝。
老匠人感慨:柳大人,您这样的人才,早该升迁了。
柳文彦笔下不停:位置高低不重要,能办实事就好。
这话随着风雨飘出工棚,飘进暗中观察的耳线耳中。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赵宸微服来到堤坝,见柳文彦正在训斥一个偷工减料的工头。
这石料标号不对,必须更换!
大人,工期紧迫......
堤坝关系数万性命,岂能凑合?柳文彦声色俱厉,今日凑合一分,来日就要用性命来还!
赵宸悄然离去。回府后,他对萧屹说:拟旨,擢升柳文彦为治水司郎中。
萧屹震惊:连升六级?朝中必反对声四起!
就是要让他们反对。赵宸目光锐利,看看哪些是国之蛀虫。
旨意传出,果然掀起轩然大波。而以柳文彦为首的实干派,即将在暴风雨中登上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