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二年春,皇帝朱由校下旨由太子监国,自己则与沈惊鸿微服南巡。临行前,皇后张嫣执意相随,这位出身平民的皇后柔声劝道:“陛下久居深宫,所见皆是京畿繁华。臣妾幼时家贫,知民间疾苦,此行或可为陛下引路,体察真实民情。”
朱由校沉吟片刻,终是允了。于是三人扮作北地来的商贾,只带贴身侍卫方正化及四名便装护卫,一行人轻车简从,悄然离京。
三月暮春,船至扬州码头。还未下船,便见岸边人头攒动,有贩夫走卒吆喝揽客,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伸手乞讨。更令人心惊的是,码头一角竟跪着七八个插草标的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仅五六岁,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张嫣见状,眼圈微红,轻声道:“老爷,这些孩子……”
朱由校眉头紧皱,他虽知民间有卖儿鬻女之事,但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正要开口,却见沈惊鸿已快步上前,蹲在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面前。
那女孩衣衫破旧但浆洗得干净,头上插着根枯草,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弟弟。见沈惊鸿走来,她怯生生地抬头,小声说:“老爷买我吧,我会洗衣做饭,弟弟……弟弟也能干活。”
沈惊鸿温声问道:“你父母呢?”
“娘去年病死了,爹……”女孩声音哽咽,“爹说养不活我们,让我带着弟弟找个好人家。”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从人群后挤出来,扑通跪倒:“老爷行行好,买下她们姐弟吧。只要五两银子……不,三两就成!给条活路!”
朱由校走上前,沉声问:“为何不自己养?”
汉子苦笑:“老爷是北方来的吧?您看看这地界,摊丁入亩后租子是少了些,可架不住人多地少啊。我家五口人只有两亩薄田,去年涝灾,收成还不够买粮种。如今家里一粒米都没了,总不能眼睁睁看孩子饿死……”
方正化低声道:“老爷,这种事江南各处都有。有些富户专门在灾年来码头买人,女孩做丫鬟,男孩做小厮,模样好的还能……”
话未说完,张嫣已从怀中掏出荷包,却被沈惊鸿轻轻按住。
“夫人且慢。”沈惊鸿摇头,“今日我们买下这两个,明日还有几十个、几百个。治标不治本。”
他转向那汉子,从怀中取出十两银子:“这钱给你,不必卖儿女。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让孩子吃饱饭,若有余力,送女儿去识字。”
汉子愣住了,随即磕头如捣蒜:“谢老爷!谢老爷!小人一定照办!”
沈惊鸿又蹲下身,对那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招娣……”女孩小声回答。
“招娣,这名字不好。”沈惊鸿沉吟道,“我给你取个新名,叫‘知秋’,取自‘一叶知秋’,愿你敏察世事,知时知命。这些干粮你们先拿着。”他从行囊中取出油纸包的饼子递给姐弟俩。
不料那女孩——现在该叫知秋——却突然拉住沈惊鸿的衣角:“老爷,您带我走吧。我爹……他拿了银子,转头又会赌掉的。我在家,迟早还是要被卖。”
沈惊鸿一怔,看向那汉子。汉子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对视。
朱由校冷哼一声:“如此父亲,不要也罢。”他看向沈惊鸿,“沈先生若不便,就让这丫头跟着夫人吧。”
张嫣早已心软,柔声道:“孩子,你可愿随我?”
知秋重重点头,又拉紧弟弟的手:“弟弟也……”
“都跟着吧。”张嫣微笑,又对那汉子温言道,“你既无力抚养,孩子便交给我们。这是二十两银子,你拿去做个小本生意,莫再赌了。”
汉子接过银子,泪流满面,对着沈惊鸿重重磕了三个头:“老爷大恩,小人永世不忘!”
沈惊鸿扶他起来,拍拍他肩膀,什么也没说。
当日下午,一行人拿着扬州盐商陈家的名帖,住进了城西一座精致园林。这陈家与京中某侍郎有亲,听说“北地富商赵老爷”携家眷来访,当晚便设宴款待。
宴设在水榭之中,四周垂着轻纱,春风吹拂,暗香浮动。桌上摆着八冷盘、十二热菜、四点心,皆是时令佳肴。
陈家老爷陈启年五十许,须发微白,举杯笑道:“赵老爷远道而来,尝尝这淮扬菜可还合口?”
朱由校扫视席面——水晶肴肉、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松鼠鳜鱼……道道精致。他夹了一筷干丝,淡然道:“陈老爷破费了。”
“哪里哪里。”陈启年摆手,“听闻赵老爷在京中生意做得大,若能提携一二,陈某感激不尽。”
席间,陈启年谈笑风生,说起扬州风物:“咱们扬州,讲究的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赵老爷明日可去茶馆坐坐,听听小曲。对了,近日瘦西湖边新养了几个‘瘦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赵老爷若有兴趣……”
张嫣微微蹙眉,低头轻啜茶水。
沈惊鸿问道:“听闻朝廷已推行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不知陈老爷觉得如何?”
陈启年笑容微敛,旋即又展颜:“这新政嘛……自是好的。不过江南有江南的难处。”他压低声音,“实不相瞒,赋税是交了,可这地里的产出就那么多。不瞒二位,我家去年便卖了两个庄子,实在负担不起。”
“哦?”朱由校挑眉,“陈老爷家大业大,也会负担不起?”
陈启年苦笑:“赵老爷有所不知。以前佃户交租,遇上灾年还能减免些。如今朝廷按亩收税,旱涝不减,遇上灾年,我们还得倒贴。这不,上月钱谦益钱大人来信,也说家中艰难……”
沈惊鸿眼神一动:“钱牧斋?他不是在常熟闲居吗?”
“正是。”陈启年点头,“钱大人自去岁辞官,一直在家着书立说。不过近日听说,朝廷新政之下,钱家田产也缩水三成,几个庄子都转手了。”
宴罢,陈启年神秘兮兮地引他们到偏厅,只见三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正在习琴。少女们容貌清丽,举止文雅,见客来,齐齐起身行礼。
“这些都是精心教养的‘瘦马’。”陈启年得意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拿手。养一个得费五六年功夫,花费数百两。不过一旦养成了,转手便是千两。”
张嫣脸色发白,拉着知秋的手微微颤抖。沈惊鸿注意到,轻声问:“夫人不舒服?”
“臣……我没事。”张嫣勉强一笑,却别过脸去。
朱由校冷冷道:“陈老爷倒会做生意。”
陈启年没听出弦外之音,笑道:“哪里,不过是顺应时势。如今朝廷新政,田产难持,总得另谋出路不是?”
回到客房,朱由校脸色阴沉。张嫣为他斟茶,轻声道:“那‘瘦马’……臣妾看着心疼。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却被当作货物养大。”
沈惊鸿叹道:“这就是江南的暗面。摊丁入亩断了士绅的田租收入,有些人便转向这等买卖。一个‘瘦马’养成的利润,胜过百亩良田。”
“钱谦益……”朱由校沉吟,“朕记得此人,东林魁首,文章锦绣。没想到也沦落至此。”
“钱牧斋文章是好,但为人……”沈惊鸿摇头,“此人最善见风使舵。如今朝廷新政,东林失势,他赋闲在家,必不甘心。此番江南之行,说不定会遇上。”
次日,沈惊鸿借口考察棉田,带着朱由校、张嫣来到扬州城郊的田庄。知秋姐弟也跟在张嫣身边,那弟弟取名“怀谷”,取虚怀若谷之意。
一行人走了五六里,眼前景象渐渐荒凉。土路泥泞,茅屋低矮,田间农夫赤足劳作,衣衫褴褛。
沈惊鸿寻了个老农打听,老农听说他们要买棉花,便热情邀他们到家歇脚。那是个三间茅屋的院子,院中堆着柴草,鸡鸭散养。
老农姓周,一家七口,自有五亩地——这是摊丁入亩后重新分配的土地。听闻客人从北边来,周老汉搓着手道:“寒舍简陋,老爷们莫嫌弃。老婆子,把那只鸡杀了待客。”
朱由校忙道:“不必破费。”
“要的要的。”周老汉憨笑,“难得有贵客来。说起来,自打新政后,咱们的日子是好过些了。五亩地,交完税还能剩些,比从前佃田强。”
午膳摆在院中木桌上。一盆糙米饭,米粒粗黑,掺着南瓜块;一碟炒青菜,油星罕见;一碗蒸咸鱼,只有巴掌大;再就是那唯一的一只鸡,炖成汤,浮着几点油花。
周老汉歉然道:“实在没什么好菜。这咸鱼还是过年时买的,一直舍不得吃。”
张嫣尝了口糙米饭,口感粗粝,却比昨日在码头看到的那些孩子吃的糠麸强多了。她见周家三个孩子眼巴巴盯着鸡肉,便夹了鸡腿分给他们。孩子们不敢接,看向祖父。
“让孩子们吃吧。”张嫣柔声道,又将另一只鸡腿夹给怀谷。知秋乖巧地给众人盛饭,自己只留了小半碗。
饭间闲聊,朱由校问起近况。
周老汉叹道:“新政是好,可架不住天灾啊。去年涝灾,收成减半,交了税就剩不了多少。村里好几户,还是得借印子钱。”他压低声音,“就村头的王家,上月把十二岁的闺女卖了,说是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可我们都知道……”
“知道什么?”朱由校问。
“说是做丫鬟,其实是被‘瘦马’贩子买去了。”周老汉眼圈红了,“那丫头我从小看着长大,聪明伶俐,识得几个字。她爹娘哭了一夜,可有什么法子?欠了十两银子,利滚利变成三十两,不卖女儿,全家都得死。”
沈惊鸿沉默片刻,问道:“村里像王家这样的,多吗?”
“今年已有三家了。”周老汉抹泪,“说是新政后日子好了,可咱们底子薄,经不起灾啊。京城那边听说有工坊,女子去做工能赚钱,可江南……唉,工坊少,轮不到咱们。”
饭后,沈惊鸿悄悄在碗底压了二十两银子。离开时,他对周老汉说:“这钱你拿去,把村里的印子钱都还了。若还有余,帮王家把闺女赎回来。”
周老汉愣住了,老泪纵横:“老爷……您这是……”
“就当是积德。”沈惊鸿拍拍他的手,“记住,让村里的女孩都识字。识了字,才有别的出路。
三日后,一行人抵达苏州。刚安顿下来,便有不速之客来访。
来者四十余岁,面容清癯,一身儒衫,正是钱谦益。他执礼甚恭:“听闻京中赵老爷驾临苏州,牧斋特来拜会。”
朱由校淡淡点头:“钱先生请坐。”
钱谦益落座后,目光在沈惊鸿脸上停留片刻,笑道:“这位莫非是……”
“这是沈先生,我的账房。”朱由校打断他。
“失敬失敬。”钱谦益拱手,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实不相瞒,牧斋今日来访,是想请赵老爷帮个忙。”
“哦?”
钱谦益叹道:“朝廷新政,摊丁入亩,本是善政。可江南情况特殊,士绅多年积蓄多在田产,如今赋税加重,许多人家难以为继。牧斋不才,联络了苏松常三府士绅,想请赵老爷向京中递个话——能否对江南稍作宽免?”
沈惊鸿平静道:“朝廷新政,天下一体,何以江南特殊?”
“先生有所不知。”钱谦益道,“江南赋税本就重于他省,如今再加摊丁入亩,实是雪上加霜。更甚者,京城工坊兴盛,吸引天下流民,可江南工坊稀少,百姓无他出路。长此以往,恐生民变啊。”
朱由校冷笑:“依钱先生之见,当如何?”
“减赋三成,缓征三年。”钱谦益正色道,“待江南恢复元气,再行全征。如此,士绅得活,百姓也得安生。”
沈惊鸿忽然问:“钱先生可知扬州‘瘦马’之事?”
钱谦益脸色微变,强笑道:“略有耳闻。”
“那钱先生可知,那些‘瘦马’从何而来?”沈惊鸿盯着他,“多是灾年贫家卖出的女儿。士绅们一边喊着赋税太重,一边做着人口买卖的生意。这税,到底重不重?”
钱谦益讪讪道:“这……这是两码事。”
“是一码事。”沈惊鸿起身,“赋税重,可以减。但减赋之后,士绅是拿钱济民,还是继续买‘瘦马’、养戏班、建园林?钱先生心里清楚。”
钱谦益脸色青白交加,起身拱手:“既如此,牧斋告辞。”
待他走后,朱由校沉声道:“此人不可用。”
沈惊鸿点头:“钱牧斋文章名满天下,却只知士绅疾苦,不知百姓死活。他今日来求情,表面为江南百姓,实则为士绅张目。”
当夜,苏州观前街发生了一件事——几个“瘦马”贩子当街强拉一个卖唱少女,被一群不知从哪来的汉子拦住,双方大打出手。最后贩子被打跑,少女被救下。
消息传到客栈,朱由校看向沈惊鸿。
沈惊鸿坦然道:“是臣让方正化带人去的。那少女的父亲欠了印子钱,要卖女儿还债。臣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让他还债赎身,送女儿去京城工坊做工。”
张嫣轻声道:“沈先生心善。”
“不是心善,是见不得。”沈惊鸿摇头,“臣也是人,看到那些孩子,想到若臣的女儿沦落至此……”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朱由校深深看他一眼:“朕知你有女儿在京。此番南巡,感触良多吧?”
沈惊鸿苦笑:“是。臣在京推行新政,自觉有功于国。可到了江南才知,新政之下,仍有暗流涌动。摊丁入亩断了士绅的田租,他们便转向人口买卖。工坊在京兴起,在江南却寥寥无几。百姓无路可走,只能卖儿卖女。”
他抬头直视朱由校:“陛下,新政不能只在京畿。江南,必须变。”
三月末,一行人启程返京。船行运河,两岸春色如画,但众人已无心观赏。
这日午后,知秋在船头洗衣,怀谷在一旁玩耍。张嫣看着两个孩子,忽然道:“沈先生,回京后,我想设个慈幼局。”
沈惊鸿点头:“娘娘仁德。不过慈幼局只能救急,不能治本。”
“那该如何治本?”朱由校问。
“在江南推广工坊。”沈惊鸿道,“苏松常嘉湖五府,盛产棉花丝绸。若设蒸汽纺织工坊,可吸纳十万女工。女子有了收入,便不必卖身为奴。工坊兴起,商人见利,自会投资,渐渐改变江南只重田产的积习。”
他继续道:“更要紧的,是要严查人口买卖,特别是‘瘦马’之流。这类买卖利润高,禁不绝,但可以打击。凡买卖人口者,重罚;收买‘瘦马’者,同样治罪。”
朱由校沉吟:“士绅必然反对。”
“所以需要娘娘出面。”沈惊鸿看向张嫣,“娘娘可联络江南命妇,晓以情理。女子最懂女子苦,由娘娘倡导,设立女子工坊,教导女红技艺,让女子有自立之能。”
张嫣眼中闪亮:“我愿意。此番南巡,见那些女子如货物般被买卖,心中实在不忍。若能让她们有别的出路,便是功德。”
朱由校点头:“回京后,朕便下旨。先在苏松二府试点,推广工坊,严查人口买卖。至于钱谦益之流……”他冷笑,“朕不用他,自有能用之人。”
船行至徐州,天色已晚。众人泊船休息。沈惊鸿独自坐在船尾,望着星空出神。
不知何时,朱由校走来,坐在他身边:“想什么?”
“想江南那些孩子。”沈惊鸿轻声道,“陛下,臣有时会想,改革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国库充盈,还是为了兵强马壮?今日看到知秋、看到那些‘瘦马’,臣明白了——改革是为了让人活得像个人。”
他转头看向朱由校:“摊丁入亩让百姓有地种,是第一步。工坊让百姓有钱赚,是第二步。让女子不必卖身,让孩子不必插标,让老人不必饿死……这才是最终。”
朱由校沉默良久,缓缓道:“朕明白了。以往朕只知江南赋税重,要减负。今日方知,减负之后,还有这么多文章要做。”他拍拍沈惊鸿肩膀,“沈先生,这条路还长,你我同行。”
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船舱里,张嫣正在教知秋识字,怀谷趴在一旁睡着了。船头,君臣二人望着远方,心中已有了方向。
船继续北行,载着一行人,也载着变革的决心。江南之行的见闻,像一颗种子,将在不久的将来,在这片富庶而复杂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出不一样的花。
而此刻的沈惊鸿并不知道,这场江南之行的影响,将远远超出他的预期。改革的浪潮,正从京城向江南蔓延,而暗处的阻力,也在悄然凝聚。前路漫漫,但有了这份人情味做底色,再难的路,也值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