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清水镇在秋日的薄雾中缓缓苏醒。林安仔细地替杨小草整理好她那一身最体面的藕荷色棉布衣裙,又将那个总是有些松散的小丸子头重新梳得一丝不苟。小草仰着小脸,任由林安摆弄,一双大眼睛里却盛满了与这崭新一日格格不入的忐忑与不安。
“师傅……一定要去吗?”她小声地、带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小手紧紧攥着林安的衣角,指节泛白。
林安蹲下身,与她平视,脸上是难得的严肃,但语气依旧温和:“小草,读书识字是顶顶重要的事情。只有学了字,读了书,你将来才能看懂药方,明白医理,才能真正继承师傅的衣钵。钟先生是镇上最有学问的人,能跟他学习,是福气。”
秦月娥今日也特地换了一身利落的衣裙,站在一旁,闻言也柔声帮腔:“是啊,小草,学堂里还有很多和你年纪相仿的小伙伴,可以一起玩耍,一起学习,比整天待在药堂里有意思多了。你看小雅,她不是也很喜欢去学堂吗?”
小草低下头,抿着嘴唇,不再说话,但那紧紧攥着林安衣角的手,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抗拒和恐惧。对她而言,济世堂、林安身边,才是她刚刚找到的、唯一安全温暖的港湾。任何离开这里的举动,都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慌。
林安和秦月娥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不忍,但也知道这一步必须迈出。林安轻轻掰开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手掌里,牵着她,与秦月娥一同走出了济世堂,向着镇东头的翰墨斋走去。
翰墨斋门前,钟老秀才早已等候多时。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睿智与温和。见到三人,他捋着胡须,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林先生,秦丫头,早啊。”钟老秀才拱手行礼,目光随即落在躲藏在林安身后,只露出半个身子的小草身上,“这位便是杨小草了吧?果然是个灵秀的孩子。”
林安连忙回礼,又将小草稍稍往前带了带,郑重道:“钟老先生,日后这孩子就拜托您了。她年纪小,又初来乍到,若有不懂事的地方,还请您多多费心管教。”
“林先生客气了,教书育人,本是老朽分内之事。”钟老秀才笑着应承,随即弯下腰,对着依旧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小草,用一种充满诱惑力的、慢悠悠的语调说道,“小丫头,莫要害怕。进了老夫这学堂啊,可是有大大的好处。你可知,那书里头,藏着会飞的鸟,会游的鱼,有吃不尽的糖果糕点,还有讲不完的精彩故事呢!比在外面瞎跑可有意思多了!”
他这话语,带着几分老人哄骗小孩特有的夸张和神秘。躲在林安身后的小草,似乎被“糖果糕点”和“精彩故事”吸引,偷偷抬起眼帘,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位白胡子老爷爷。
秦月娥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压低声音对林安道:“你听听,钟老先生这套说辞,跟我还有文博小时候哄我们进学堂时一模一样,一个字都没变!那时候我和文博还真信了里面有糖吃,结果头一天进去,发现只有之乎者也,失望得差点哭出来。”
林安闻言,也不由得莞尔,想象着年幼的秦月娥和周文博被骗进学堂时的模样,定然十分有趣。
他收敛笑意,轻轻推了推小草的背,温声道:“小草,听到了吗?学堂里有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快跟钟先生进去吧。要乖乖听先生的话,也要和学堂里其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好好相处,知道吗?师傅和秦姐姐下午就来接你。”
小草回头看了看林安,又看了看秦月娥鼓励的眼神,再看了看笑眯眯的钟老秀才,终于极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地,被钟老秀才牵着手,慢吞吞地挪进了翰墨斋那扇象征着知识与未知的门槛。
看着那小身影消失在门内,林安和秦月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却又带着些许空落落的复杂情绪。
离开翰墨斋,走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阳光正好,秋风送爽。秦月娥想起方才钟老秀才的话,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她侧头对林安说道:“刚才钟老先生那话,可是勾起了我不少回忆。你可知我头一天上学,发现被骗后做了什么?”
“哦?做了什么?”林安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呀,”秦月娥脸上泛起一丝追忆的甜蜜和好笑,“趁钟老先生转身写字的功夫,拉着当时坐在我旁边的周文博,偷偷从窗户爬了出去,想去后院找那‘藏着的糖果’。结果糖果没找到,反倒踩翻了师母晒的豆酱,弄得一身狼狈,被钟老先生好一顿训诫,手心都打红了呢!”
林安想象着那个画面,一个扎着羊角辫、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和一个文弱的小男孩,笨手笨脚爬窗户、打翻豆酱的狼狈情景,不由得朗声大笑起来:“没想到,我们端庄能干的秦大掌柜,小时候还有这般淘气的时候!”
“可不许笑话我!”秦月娥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嘛。现在想想,倒是挺怀念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两人说笑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镇上有名的锦绣坊。店铺里琳琅满目地挂着各色布料,丝、绸、缎、棉、麻,应有尽有,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锦绣坊掌柜陈姓妇人,一见林安和秦月娥进来,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月娥,林先生,你两怎么来了?”
秦月娥看了林安一眼,脸上微红,对陈姓妇人说道:“陈婶,我们想看看……做女子衣裙的料子。”
“好嘞!”掌柜的笑容更盛,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心中已明了八九分,连忙引着他们来到一排颜色更为鲜亮、质地更加优良的布料前,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秦掌柜您看,这匹是苏杭来的软烟罗,颜色正,透气性好,做夏裙最是飘逸;这匹是蜀锦,花纹繁复,色泽艳丽,做件褙子或是披风,又华贵又大气;还有这匹,是最近才到的云水缎,料子厚实些,正适合如今这时节穿,您看这水波一样的光泽,这触感……”
秦月娥的目光随着掌柜的介绍流转,当看到那匹月白色的云水缎时,她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轻轻拂过那光滑如水、泛着珍珠般柔和光泽的缎面。那料子确实极好,手感细腻温润,颜色清雅不俗。
然而,当她的目光瞥到旁边挂着的价签时,那抹亮光迅速黯淡下去。她不动声色地移开手指,转向旁边一匹价格便宜许多的湖蓝色细棉布,语气轻松地说道:“这匹棉布倒是挺扎实的,颜色也清爽,陈婶,拿这匹给我量一下吧。”
林安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错过她看到云水缎时那一闪而过的喜爱,以及看到价格后的犹豫和退缩。他心中了然,知道她是心疼钱,不想让他破费。
就在秦月娥准备让掌柜的裁布时,林安却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按在了那匹月白色的云水缎上,对掌柜的说道:“掌柜的,就要这匹云水缎吧,按照秦掌柜的身量裁。”
“攸宁!”秦月娥一听,立刻急了,连忙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你做什么?这料子太贵了!那匹湖蓝色的就很好,耐磨又实惠……”
“月娥,”林安打断她,转过身,目光坚定而温柔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喜欢这匹云水缎。既然喜欢,我们就买它。”
“可是这太浪费了!”秦月娥蹙着眉,声音里带着心疼和坚持,“你开济世堂挣钱不易,将来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整天在客栈忙活,穿那么好的料子也是糟蹋了,普通的棉布就很好……”
“给你买东西,怎么是浪费?”林安握住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在我心里,再好的料子,你也穿得。客栈忙,才更要穿得舒适体面些。月娥,听话,就这匹了。这是我第一次送你像样的礼物,你就让我如愿一次,好不好?”
陈婶是何等精明人物,立刻看出这对小儿女之间的情意和拉扯,她笑着打圆场道:“月娥,您就听林先生的吧!林先生这是心疼您呢!这云水缎确实是好料子,衬您的气质是再合适不过了。您看林先生一片真心,您要是拒绝了,岂不是辜负了?再说了,咱们女人家,偶尔也该对自己好一点不是?”
陈婶的这番话,句句说在了点子上。秦月娥看着林安那执着而深情的目光,听着掌柜的劝解,再摸摸那确实令人爱不释手的料子,心中的坚持渐渐动摇。她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拗不过林安,带着几分无奈又夹杂着隐秘的欢喜,轻轻点了点头:“那……那就依你吧。只是……下不为例!”
林安见她答应,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立刻对掌柜的说道:“好,就裁这匹云水缎!”
付过钱,将那匹贵重的料子仔细包好,林安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两人并肩走出锦绣坊。
回去的路上,秦月娥看着林安手里那个包裹,想到那花出去的银子,还是觉得肉疼,忍不住又开始念叨:“唉,你也真是的……那么多钱,够买多少米面了?就知道乱花钱,真是个败家的……”
林安知道她并非真的埋怨,只是节俭惯了,又是替他心疼。他一边听着她的“数落”,一边好脾气地笑着,时不时插话宽解:
“好好好,是我败家。可这钱花在月娥身上,我高兴。”
“米面要吃,新衣服也要穿嘛。我们月娥穿得漂亮,我看着也舒心。”
“下次一定听你的,买便宜的,这次就让我任性一回,好不好?”
“你看这料子多衬你,等做好了穿上,定比那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他声音温和,语气带着宠溺和哄劝。秦月娥听着他这些软话,心中的那点心疼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和满足所取代。她嘴上虽还嘟囔着“下次不许这样了”,但眼角眉梢却不由自主地漾开了笑意,那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清丽的面容上荡开一圈圈幸福的涟漪。
两人就这样,一个“埋怨”,一个哄劝,吵吵闹闹,却又亲密无间地走在秋日温暖的阳光下。街道两旁是熟悉的店铺和招呼的乡邻,空气中弥漫着生活的气息。他们一个走向济世堂,一个走向归云客栈,虽然方向不同,但心却因为这一匹布料,因为这份互相为对方着想的心意,而靠得愈发紧密。
这份市井间的烟火温情,与那翰墨斋内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清水镇最平凡,却也最动人的晨间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