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济世堂敞开的门扉,洒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青石地面上。药堂里,林安正握着杨小草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在沙盘上练习昨日新学的“仁”字。小草的眉头微微蹙起,神情专注,努力模仿着林安的笔势。
“手腕要放松,力道均匀,这一撇要舒展……”林安的声音温和而耐心。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身形挺拔,正是外出公干归来的赵小川。
“林先生!”赵小川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但精神看起来不错,他笑着拱手打招呼,目光随即落在林安身边那个穿着藕荷色新衣、梳着整齐丸子头的小女孩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柔和,“丫蛋?”
小草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头,看到赵小川,眼睛亮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小木棍,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捏着衣角,小声叫道:“捕……捕快哥哥”
林安也站起身,笑着迎上前:“赵捕快,回来了?差事还顺利吗?”
“托林先生的福,一切顺利。”赵小川笑着回应,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小草身上,带着几分打量和欣慰,“几天不见,丫蛋这……变化真大,精神多了,也干净利落了。” 他看得出,这孩子眼里的惊惧少了许多,虽然依旧怯生生的,但多了几分安定。
林安请赵小川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看了看身边的小草,对赵小川正色道:“赵捕快,你回来得正好。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林先生请讲。”赵小川端起茶杯,神色也认真起来。
林安轻轻拍了拍小草的肩膀,示意她先去后院玩一会儿。小草乖巧地点点头,又偷偷看了赵小川一眼,这才小跑着离开了。
待小草走后,林安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赵捕快,关于小草这孩子……我思前想后,想正式收她为徒。先送她去钟老秀才那里启蒙读书,待她识文断字、明白事理之后,我再传授她医道药理。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小川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他显然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他沉默了片刻,将杯中微烫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真诚而感慨的笑容:
“林先生……这,这真是……太好了!”他的声音有些激动,“不瞒您说,我这次出去,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丫头。我一个大老粗,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说带个孩子了。让她跟着我,只能是饥一顿饱一顿,耽误了她。您肯收她为徒,教她本事,这是她天大的造化!我……我代她,也代她死去的爹,谢谢您!”
说着,赵小川竟站起身,对着林安郑重地行了一礼。
林安连忙扶住他:“赵捕快,使不得!快请起。这也是我与这孩子的缘分。她能遇到你,被你所救,带回清水镇,才是她不幸中的万幸。”
赵小川重新坐下,感慨地摇了摇头。这时,小草大概是听到前面没动静了,又悄悄从门帘后探出个小脑袋。赵小川看到她,对她招了招手。
小草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来。
赵小川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是罕见的温和,但语气却故意带着几分严厉:“丫蛋,哦不,现在该叫小草了。林先生要收你为徒,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跟在林先生身边,一定要听话,好好学本事,不许调皮,不许偷懒,知道吗?”
小草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
赵小川又“威胁”道:“要是让我知道你不乖,惹林先生生气,林先生心软舍不得教训你,我可不会客气!定要替林先生好好管教你!”
小草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往林安身边靠了靠。
林安见状,笑着将小草揽到身边,对赵小川道:“赵捕快放心,小草她很懂事,也很努力。我相信她会是个好徒弟。”他低头柔声对小草说,“别怕,赵捕快是关心你。”
小草仰头看看林安,又看看赵小川,似乎明白了赵小川那“凶狠”语气下的关怀,轻轻“嗯”了一声。
看着两人之间已然建立的亲昵和信任,赵小川心中最后一点不舍也化为了欣慰。他话题一转,对林安说道:“林先生,说起来,这次出去,还听到些消息,可能跟我有点关系。”
“哦?什么消息?”林安一边示意小草继续去练字,一边好奇地问道。
赵小川压低了些声音:“前阵子不是破了盗墓案和西山匪患吗?上头论功行赏,我不仅转正了,州府衙门那边……似乎有意要调我过去,算是升迁。”
林安闻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这是大好事啊!赵捕快能力出众,又屡立奇功,理应高升!恭喜恭喜!”
然而,赵小川却摆了摆手,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反而露出一丝憨厚又坚定的笑容:“我推辞了。”
“推辞了?”林安十分意外,“为何?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赵小川叹了口气,目光望向门外熙攘的街道,语气变得深沉起来:“林先生,不瞒你说。我师傅,就是郑捕头,您也见过的。他年纪大了,身上旧伤又多,这两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我要是走了,衙门里那些人毛毛躁躁的,谁来照顾他?谁陪他喝酒解闷?他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带大,教我本事,我不能在他最需要人的时候,为了前程就拍拍屁股走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者说,我在清水镇长大,这里的每一条巷子,每一张面孔,我都熟悉。街坊邻居们信任我,我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去州府?人生地不熟的,规矩也多,反而不自在。我觉得,在清水镇当个捕快,守护这一方百姓的安宁,挺好。”
听完赵小川这番朴实无华却重情重义的话语,林安肃然起敬。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捕快,心中充满了钦佩。在功名利禄面前,能如此清醒地选择责任与情义,坚守本心,这份品格,远比那些虚衔更令人尊重。
“赵捕快,佩服!”林安由衷地说道,“你能有如此胸怀和担当,实属难得。郑捕头有你这样的徒弟,是他的福气。清水镇有你这样的捕快,是百姓之幸。”
赵小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笑道:“林先生您过奖了,我就是个粗人,没想那么多。行了,衙门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呢,我就不多打扰了。”他站起身,又看了一眼正在沙盘上认真写字的小草,眼中流露出兄长般的关怀,“小草,我走了,好好听林先生的话!”
“捕快哥哥慢走。”小草站起身,挥了挥自己的小手,乖巧地对赵捕快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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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赵小川,济世堂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林安继续指导小草认字,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快到午时,药堂里暂时没有病人。林安正拿着一本《三字经》,逐字逐句地给小草讲解,忽然,门口的光线被一个窈窕的身影挡住。
“林先生?”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声音响起。
林安抬头望去,只见钟灵溪正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本用蓝色布帛仔细包裹的书册,脸上带着些许犹豫和期待的神色。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雅的鹅黄色衣裙,更衬得肌肤胜雪,气质娴静。
“灵溪?”林安有些惊喜,连忙放下书起身相迎,“快请进!可是好久没见你来了,最近在忙些什么?之前你还常来与我探讨医书诗文,这些日子却少见你的踪影了。”
钟灵溪走进药堂,听到林安的问话,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垂下眼睑,用略显含糊的语气应付道:“没……没忙什么,就是……就是在家里帮着爹爹整理些书籍,偶尔……偶尔自己也随便写画些东西,打发时间罢了。”
她显然不愿多谈,迅速将话题引向了今日的来意。她将手中那本精心包裹的书册递到林安面前,解开了系着的丝带,露出一本装订整齐、字迹娟秀的手稿,封面上写着三个清秀的大字——《青衫行》。
“林先生,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钟灵溪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
“哦?何事?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林安接过那本书稿,感觉入手沉甸甸的,显然是花费了不少心血。
钟灵溪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打气,然后按照早已想好的说辞说道:“这本《青衫行》,是我一位在省城的闺中密友所着。她……她家里与书商有些往来,那边看了这书稿,觉得尚可,有意刊印。只是……只是我这朋友心里没底,拿不准这书究竟写得如何,值不值得拿去刻印流传。
她与我素来交好,所以想让我帮忙看看,但我怕我与她的私交影响我对这本书的判断,所以……所以想托我请你帮忙看看,给个中肯的评价,无论是褒是贬,但求真实。”
她说这番话时,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林安对视,脸颊也微微泛红,显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代友求评”的事情,心中颇为忐忑。
林安闻言,低头看了看手中书稿那清丽工整的字迹,又看了看钟灵溪那副紧张又期待的模样,心中虽觉这“省城好友”之说有些突兀,但也并未深想,只当是女儿家面皮薄,不好意思直说。他爽快地点点头,将书稿小心收好:
“原来如此。灵溪你放心,既是你好友所托,我定会仔细拜读。待我看完,必当如实相告我的看法,绝无虚言。”
听到林安答应,钟灵溪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绽开了明媚的笑容,连声道谢:“太好了!多谢林先生!真是麻烦你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那个……我那位朋友说过几日会亲自来清水镇一趟,届时……若是林安哥哥方便,可否也一同见个面,当面商讨一下这书稿的事情?她也想亲自听听你的见解。”
林安想了想,近日济世堂事务还算平稳,便点头应允:“好,若到时没有急症患者需要处理,我一定前去。”
正事说完,钟灵溪心情放松了不少,这才有闲暇注意到药堂里的另一个人。她的目光落在一直安静坐在小凳子上,好奇地看着她的小草身上。
“林先生,这位小姑娘是……?”钟灵溪好奇地问道,她之前进来时因为紧张,竟没注意到这还有个孩子。
林安笑着招手让小草过来,对钟灵溪说道:“正要跟你说呢。这孩子叫杨小草,是个可怜的孩子,我见她孤苦无依,便收了她在身边,打算先让她读书明理。”他简单地将小草的情况说了一下,没有提及那些伤心细节,只道是赵小川带回的孩子。
钟灵溪听完,眼中顿时流露出同情和怜爱之色。她蹲下身,与小草平视,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轻轻摸了摸小草的头发,柔声道:“原来你叫小草啊,名字真好听。不要怕,以后在清水镇,大家都会照顾你的。”
小草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又温柔的姐姐,虽然还是有些害羞,但没有像之前那样躲闪,只是微微红了脸,小声说了句:“姐姐好。”
林安接着对钟灵溪说道:“灵溪,我也有件事想拜托你。我想送小草去钟老秀才的学堂启蒙,不知……能否请你回去后,帮我问询一下钟老先生的意思?看看他是否愿意再收一个学生?”
钟灵溪一听,立刻爽快地答应下来:“这有何难?爹爹他最喜欢肯读书的孩子了。况且是林先生你引荐的,爹爹定然不会拒绝。包在我身上,我回去就跟爹爹说,想必过两日就能给你回话。”
“那真是太好了!有劳你了,灵溪!”林安感激地说道。
钟灵溪又逗了小草几句,见她虽然话少,但眼神清亮,举止乖巧,心中也很是喜欢。眼看时辰不早,她便起身告辞:“林先生,那书稿就拜托你了。我也该回去了,免得爹爹惦记。”
“好,你放心。书稿我看完便去找你。小草入学的事,也麻烦你了。”林安将钟灵溪送到门口。
钟灵溪抱着空了的布包,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济世堂,心中因为林安答应评阅书稿而充满了期待,也因帮助小草入学而感到愉悦。
林安回到堂内,看着正在认真收拾沙盘的小草,心中也对未来充满了规划。阳光正好,药香弥漫,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