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冻城的冬天,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吝啬地撒下零星雪沫,寒风像不知疲倦的幽灵,穿梭于黑石建筑与冰封街道之间,带走最后一丝暖意。然而,与这严酷自然环境相映的,是一场在更为无形却同样冰冷的战场上,展开的漫长而煎熬的拉锯。
“北冥商业同盟共同发展基金”与“风险保障池”的建立,如同给同盟这艘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巨轮,加装了一副更加稳固的龙骨与压舱石。成员之间的关系,从基于道义和恐惧的松散联合,逐渐向着利益深度交织、风险共同承担的“命运共同体”转变。虽然摩擦与内部的资源竞争依旧存在,但“一损俱损”的意识,已悄然根植于大多数成员心中,使得同盟在面对外部压力时,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韧性与协同。
烈阳商行的“黄金之路”并未因此停歇,反而因其战略受阻而变得更加诡谲多变。大规模的、不计成本的倾销与扫货行为有所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精准、更加隐蔽的骚扰与切割。
粮食市场上,“炎阳货栈”不再试图全面垄断,而是选择性地在几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如青黄不接时)和特定区域(如靠近前线的补给城镇),突然小幅度抬高收购价,制造局部紧张,吸引周边粮源,干扰平准仓的调控节奏。同盟不得不花费更多精力,建立更细化的区域监控和快速反应机制,通过基金调度,进行小范围的“反收割”或提前储备,疲于应付。
布匹与日用品领域,“金乌商行”改变了策略,不再一味低价倾销劣质货,转而引入了一些设计新颖、质量尚可的中档烈阳商品,价格虽比北冥本土产品略高,却以其“新鲜感”和“品牌效应”,吸引了一部分追求样式的城中富户和年轻人的目光。这对柳三娘的“锦绣阁”等坚守本土特色和实用性的布庄,构成了新的挑战——不仅要保证质量与价格优势,还需在花色、款式上投入更多心思。谢知味为此专门在格物院“织造科”下,设立了“纹样设计与改良”小组,搜集北冥传统纹饰与民间智慧,尝试推陈出新。
药材方面,烈阳似乎暂时放弃了正面争夺,但其背后的“金帐”势力,却加大了对几种北冥也依赖外部输入的关键药材源头的控制,导致这些药材的输入价格依旧居高不下,间接抬高了同盟内药行的成本和民众的医疗负担。对此,陆烬指示谢知味和苍牙,一方面通过妖国商路,寻找可能的替代性灵草;另一方面,暗中支持同盟内较大的药行,尝试在永冻城周边相对温暖的谷地,进行小规模的关键药材引种试验,尽管周期漫长,却是立足长远的必要布局。
新开辟的、经由碎星古道连接妖国的商路,成为了双方暗中角力的又一焦点。烈阳方面显然并未放弃寻找并摧毁这条“生命线”的企图。风隼司的侦骑与妖族巡林者,在古道沿途及翡翠林地边缘,多次发现身份不明的窥探者踪迹,甚至遭遇过小股伪装成冰原盗匪的袭扰。运输队伍不得不采取更加隐秘、多变的行进路线,并增加护卫力量,导致运输成本和时间都有所上升。苍牙为此常驻妖国边界,亲自协调护卫与反侦察,铜铃大的眼睛里时常布满血丝,却凶光更盛。
而在永冻城内,无形的渗透与腐蚀也从未停止。烈阳的触角开始伸向更低层级、更不易察觉的角落。收买某个平准仓的底层仓管,在入库记录上做细微手脚;贿赂某段城墙的守夜军士,为夜间秘密活动行方便;甚至试图通过威逼利诱,影响格物院首批招收的、家境贫寒的学员,埋下未来的隐患。赵红药统领的风隼司,如同最警惕的猎犬,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这些阴暗的“蛀虫”进行着无声的清除与反清除战斗,神经始终紧绷。
静心苑的临时指挥中枢,更像是一个高速运转、处理着来自四面八方无数信息与决策的冰冷枢纽。长案上的地图与报告不断更新,标注着各种颜色的符号与箭头,象征着不同领域的压力与应对。
陆烬依旧是这一切的核心。他的身体在谢知味竭尽全力的调理下,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不再像刚苏醒时那般随时可能倒下,但距离“康复”二字依旧遥远。道炉死寂,修为全无,过度耗神便会引发剧烈的头痛与眩晕。他大部分时间必须坐着或倚靠,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然而,他的眼神却愈发深邃锐利,如同经过冰雪淬炼的寒铁。
他不再事事亲力亲为,而是将更多具体执行交给赵红药、谢知味、苍牙以及同盟内成长起来的骨干。他的精力,更多地用于通过“行者法相”那玄妙的感知,去把握全局的“气机”流动,去预判烈阳可能发力的下一个薄弱点,去发现同盟内部刚刚萌生的不协调音符,并在他尚能支撑的范围内,给出最关键的方向性指示。
这种拉锯是煎熬的。没有决定性的胜利,也没有毁灭性的失败。每一天,都在各种微小的得失、消耗与反消耗中度过。同盟的资金在缓慢而持续地流出,填补着平准仓的差额、支撑着学院的运行、支付着商路护卫的开销、应对着烈阳各种阴招带来的额外成本。烈阳同样在付出代价,但其深厚的底蕴使得这种消耗远未伤筋动骨。
然而,在这种近乎窒息的僵持中,北冥却也悄然发生着一些不易察觉、却意义深远的变化。
平准仓的存在,使得最基本的生活物资价格虽然起伏,但终究被限定在了一个大多数平民咬牙能够承受的范围内,饿殍遍野的惨剧并未大规模发生。民众的脸上,麻木中多了一丝对“官方”的信赖。
格物院与匠作学堂的首批学员,在经过最初的适应后,开始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矿冶科的学员在老师傅带领下,开始系统地分析北冥不同矿脉的特性;锻造科的学徒,除了学习新寒铁工艺,也开始接触其他金属的基础处理;织造科的少女们,则对着新设计的北冥特色纹样,兴奋地讨论着如何织造。一种名为“希望”与“未来”的气息,在这座新生的学院里悄然滋长。
商业同盟内部,虽然压力巨大,但“发展基金”投资的几个小型联合项目(如共同开发一处新发现的、储量不大的优质陶土矿)开始初见效益,让参与的成员尝到了协作的甜头。“风险保障池”虽未大规模动用,但其存在本身,就像一道心理防线,让许多中小商户在面对烈阳的针对性打压时,多了几分坚持的底气。
陆烬时常在精力允许时,由人搀扶着,在永冻城的街巷间缓缓行走。他不再刻意动用“行者法相”,只是用最普通的感官去观察。他看到平价粮店前排队的人群虽然面有菜色,但眼神不再全是绝望;他看到学院放学时,那些穿着简陋但眼神明亮的年轻学员匆匆而过的身影;他甚至看到,在一些背风的墙角,有民间自发组织的、教授孩童简单字句和算术的“雪窝学堂”。
这些细微的景象,如同黑暗长夜中偶尔闪烁的、微弱的星光,无法照亮整个天空,却足以指引方向,温暖人心。
他知道,这场拉锯战,比拼的不仅仅是资金、物资和阴谋诡计,更是意志、民心与对未来的信念。烈阳想用黄金的洪流冲垮北冥的堤坝,而他们,正在用一点一滴的坚持、创新与守护,在这堤坝上夯实泥土,植入根系。
这一日,陆烬在听取完各方例行汇报后,罕见地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掠过墙上那幅愈发复杂的态势图,最终落在窗外那片永恒阴沉的天空上。
“僵持……是痛苦,也是机会。”他低声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烈阳希望我们在这拉锯中耗尽最后一分力气,自行崩溃。而我们,要在这拉锯中,让北冥的骨头变得更硬,让筋脉连接得更紧,让血液流淌得更热。时间,固然是他们的朋友,但只要我们不倒下,时间……也终将成为我们的盟友。”
漫长的拉锯,仍在继续。每一日,都像在刀锋上行走,在冰水中挣扎。但永冻城的心脏,依旧在严寒中,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那搏动声中,有平准仓粮食过秤的声响,有学院学堂传出的诵读,有匠坊中不息的锤音,也有无数平凡家庭在寒冬里,努力维系着的、微弱的灶火与炊烟。
这无声的较量,看不见硝烟,却关乎着这座城,以及城中每一个灵魂的存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