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府。
灯火辉煌,乐声靡靡。
价值千金的夜光杯中,盛着来自西域的葡萄美酒,舞姬们的水袖在空气中划出曼妙的弧线,香风阵阵,醉人心脾。
然而,坐在主位上的梁王武三思,却无心欣赏这一切。
他铁青着脸,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那张原本就显富态的脸,此刻因怒气而涨得通红,像个发酵过度的面团。
“不识抬举!”
“砰”的一声,昂贵的夜光杯被他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声让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吓得花容失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都给本王滚出去!”
武三思一声怒吼,满堂的宾客与仆从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偌大的厅堂瞬间变得空旷而死寂。
他还在为宫门前陆羽的那番“星辰论”而憋着一肚子火。
那酸儒的话,就像一根根细小的软针,扎得他浑身难受。看似恭敬,实则句句都在打他的脸。什么“各安其位”,什么“拱卫帝星”,说白了,就是在骂他武三思有不臣之心,痴心妄想!
一个靠着姑母恩宠才爬上来的小白脸,竟敢在他面前摆谱!
“王爷,何必为一个酸儒动这么大的肝火。”一名心腹谋士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劝道,“此人不过是陛下身边的一条狗,叫得再凶,也得看主人脸色。只要我们武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名管家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连礼节都忘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抖。
“王爷!王爷!宫里……宫里传出消息了!”
武三思本就在气头上,见他这副模样,更是怒不可遏:“天塌下来了不成!什么事这么慌张?”
“是……是房州!”管家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陛下好像……要召庐陵王回京了!”
“什么?!”
武三思猛地站起身,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那双因酒精和怒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
“你再说一遍!召谁回京?”
“庐陵王……李显!”
管家被他掐得几乎喘不过气,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轰!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武三思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整个人都懵了,手一松,管家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显?
那个被姑母像扔垃圾一样扔到房州自生自灭的废物?那个连狗都不如的懦夫?
召他回来?
这怎么可能!
姑母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太子之位,不应该是从他和魏王武承嗣之间选一个吗?这几乎是整个武氏族人,乃至满朝文武心照不宣的共识。
为了这个位置,他和武承嗣明争暗斗了多少年,花了多少钱财,拉拢了多少朝臣,费了多少心机!眼看着东宫那个软弱的李旦越来越撑不住,胜利的果实唾手可得,怎么半路杀出来一个早就被遗忘的李显?
“不可能!绝不可能!”武三思像是疯了一样,在厅中来回踱步,嘴里反复念叨着,“这是谣言!一定是李唐那帮余孽放出来的谣言,想要动摇我武家之心!”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既有震惊,又有无法抑制的恐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另一名武氏的核心人物,魏王武承嗣,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他的脸色比武三思还要难看,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三思,你都听说了?”武承嗣的声音沙哑,显然也是刚得到消息,受了巨大的冲击。
看到武承嗣,武三思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承嗣兄!你来得正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姑母她……她怎么会……”
武承嗣一把甩开他的手,眼神中满是烦躁和鄙夷:“我怎么知道!我若是知道,还会来找你这个蠢货?”
“你骂谁蠢货!”武三思被戳到痛处,当即炸了毛,“这些年你在朝中上蹿下跳,不也没能让姑母下定决心立你为储吗?现在出了事,倒来怪我?”
“若不是你贪得无厌,行事张扬,处处与我作对,让姑母觉得我武家子弟内斗不休,难成大器,何至于此!”武承src=“ alt=“武承嗣”>嗣也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两个本该是武氏顶梁柱的王爷,在太子梦碎的巨大打击下,彻底撕下了虚伪的面具,像两条斗败了的疯狗,在空旷的大厅里互相撕咬,指责对方才是导致这灾难性后果的罪魁祸首。
他们的争吵,歇斯底里,却又透着无尽的悲凉。
因为他们都明白,无论怎么吵,都改变不了那个最可怕的事实——他们的姑母,那位至高无上的女帝,在最关键的储君问题上,抛弃了他们武家,选择了李氏。
这不仅仅是太子之位的失落,更是对他们整个武氏集团的一次釜底抽薪。
“够了!”
武三思一拳砸在案几上,红着眼睛嘶吼道:“现在吵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们得想办法!必须想办法挽回!”
武承嗣也喘着粗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厅中走了几步,忽然停下,眼神锐利地看向武三思。
“三思,你今晚,是不是进宫了?”
武三思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我……我是在宫门外,等那个陆羽。”
“陆羽?”武承嗣的眼睛眯了起来,“又是他。你跟他说了什么?”
武三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宫门前的那番对话,特别是陆羽那段“星辰论”,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起初,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被羞辱,但此刻,当着武承嗣的面重新说起,一种彻骨的寒意,从他的脊椎骨升起。
“各安其位……拱卫帝星……”武承嗣喃喃自语,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武三思:“你这个蠢货!他不是在拒绝你,他是在警告你!他早就知道姑母的决定了!他今晚入宫,就是去说服姑母,召回李显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武三思浑身一颤,如遭电击。
陆羽那张温和儒雅的笑脸,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在他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狰狞。
原来,自己兴冲冲地跑去宫门前招揽,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
自己沾沾自喜的权势,苦心经营的希望,都被那个年轻人,在甘露殿里,用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地碾得粉碎。
那不是拒绝,那是宣判。
宣判了他武三思,以及整个武氏家族,太子之梦的死刑。
巨大的羞辱和愤怒,像是火山一样从武三思的心底喷涌而出。
“陆羽!”
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我武三思与你,不共戴天!”
武承嗣看着他那副恨不得吃人的模样,眼神却变得异常冰冷和清醒。
“现在说这些狠话,有什么用?”他冷冷地道,“姑母的决定,我们谁也改变不了。李显回来,已是定局。”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眼睁睁看着李家的天下,失而复得?”武三思不甘地嘶吼。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武承嗣的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他走到武三思身边,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阴森的寒意。
“姑母召回李显,是想找一个听话的傀儡。一个废帝,一个懦夫,他自己不足为惧。”
武承嗣顿了顿,眼中杀机毕现。
“真正可怕的,是那个躲在幕后,提着傀儡线的人。”
“我们动不了圣意,难道还动不了一个小小的帝师吗?”
数日后,神都洛阳城南,天津桥上。
仪仗如林,旌旗蔽日。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两侧,锦衣华服,肃穆而立。
整个洛阳城,都在等待一个人的归来。
庐陵王,李显。
这个名字,已经在这座城市绝迹了太久,久到快要被人遗忘。然而,当那道召其回京的圣旨一下,这个名字便如投进滚油的一滴水,瞬间炸开了锅。
人群之中,陆羽一袭青色官袍,站在东宫属官的行列里,位置并不起眼,却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那些上了年纪的李唐旧臣,一个个激动得老泪纵横,伸长了脖子,仿佛要从地平线上望穿一个王朝复兴的希望。而以武三思、武承嗣为首的武氏王侯们,则个个面色铁青,眼神阴鸷,像一群被抢了食的狼。
更多的官员,则是一脸的茫然与观望。
陆羽的目光扫过他们头顶五颜六色的情感词条,【激动】、【期盼】、【怨毒】、【嫉恨】、【迷茫】……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朝堂浮世绘。
他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
“来了!来了!”人群中一阵骚动。
只见远处烟尘滚滚,一队禁军护卫着数辆马车,正缓缓向天津桥驶来。为首的马车虽然也算宽敞,但与武三思之流的奢华座驾相比,只能用“朴素”二字来形容。
车队停稳,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一名内侍上前,恭敬地掀开车帘。
先走下来的是一位面容憔悴、但眼神依旧带着几分坚韧的妇人,正是庐陵王妃韦氏。她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随后才转身,对着车内伸出了手。
一只手,颤巍巍地搭在了她的手上。
紧接着,一个身形微胖、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车上“爬”了下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亲王服饰,但那华贵的衣料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松松垮垮,毫无气度可言,反倒像偷穿了主人衣服的仆役。
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若不是韦氏在旁用力搀扶,恐怕当场就要瘫倒在地。
这,就是曾经的皇帝,未来的储君,李显。
他抬起头,畏缩的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和森然的仪仗,那张虚胖的脸上,没有半分重归故里的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的身体,在秋日的阳光下,竟像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全场一片死寂。
那些原本满怀希望的李唐旧臣们,脸上的激动之色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错愕与失望。
这就是他们等来的希望?一个被风霜和恐惧彻底压垮了脊梁的懦夫?
而武三思等人,则是在短暂的惊愕后,嘴角不约而同地勾起了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讽。
就这?
就这么个东西,也配跟他们争夺太子之位?
陆羽的眼神,平静无波。
他早就通过历史,对李显的性格有所预料,但亲眼所见,还是让他心中微微一沉。
【庐陵王(红)】:气运值3500\/(龙气衰败,几近于无)
【当前情感】:【极度恐惧(深红)】、【谄媚讨好(黄)】、【茫然无措(灰)】
系统面板上的数据,冰冷地证实了他的判断。
这已经不是一块璞玉,而是一块被摔碎了,又用泥巴胡乱粘起来的瓦砾。
故事里那个“饱经风霜,棱角磨平”的浪子,终究只是故事。现实是,十四年的流放生涯,每一次听到有使者从京城而来,都以为是母亲派来赐死自己的人,这种日复一日的恐惧,早已将他所有的心气和尊严,碾磨得一干二净。
他现在,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名为“恐惧”的躯壳。
“罪……罪臣李显,叩见……叩见天后圣驾!”
在司礼官的唱喏下,李显总算反应过来,噗通一声,五体投地地跪在地上,朝着远处那座代表着至高皇权的宫殿,拼命地磕头。那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嘶哑尖利,听着让人格外不适。
“行了。”
一个清冷而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御辇中传来。
武则天并未下车,只是隔着珠帘,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
陆羽新得的【帝心揣摩】技能,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珠帘之后,一闪而逝的情绪。
那不是母子重逢的温情,也不是见到儿子落魄模样的心疼。
那是一种……近似于验货般的审视。
审视过后,是深深的失望,以及一丝……冰冷的满意。
失望,是因为这个儿子,确实烂泥扶不上墙,连装点门面的作用都微乎其微。
满意,则是因为,只有这样彻头彻尾的废物,才最安全,最听话,最不可能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
“起来吧。”武则天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一路舟车劳顿,先回府歇息吧。”
“谢……谢母后天恩!谢母后天恩!”李显如蒙大赦,一边磕头,一边涕泪横流,场面狼狈到了极点。
韦氏的脸上闪过一抹屈辱与不忍,但她还是强撑着,将自己那烂泥一样的丈夫从地上扶了起来。
就在李显转身,被内侍引着走向王府马车时,他的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再次摔倒。
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陆羽看得分明,绊倒他的,是武三思从队列里,不着痕迹伸出的一只脚。
一个小小的,充满恶意的玩笑。
然而,李显的反应,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他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惊恐地回过头,一看到武三思那张充满嘲弄的脸,竟是吓得一哆嗦,随即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武三思,连连作揖。
那模样,仿佛不是一个亲王在面对另一个亲王,而是一个犯了错的奴才,在向主人乞求宽恕。
武三思笑得愈发张狂,连带着他身后的武氏族人,也都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笑声,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一个心向李唐的旧臣脸上,火辣辣的疼。
完了。
所有人的心里,都冒出了这两个字。
指望这么一个连腰杆都挺不直的人来重振李唐?简直是天方夜谭!
陆羽的眉头,终于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预料到了李显的懦弱,却没有预料到,他竟懦弱到了连“人”的基本尊严都已丧失的地步。
这已经不是棋子,而是残子,废子。
自己那番“活泉论”,将他从房州那个死水潭里捞了出来,可捞出来的,却是一条离了水就翻白眼的鱼。
计划,从第一步就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搀扶着丈夫的韦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精准地越过人群,与陆羽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在丈夫的懦弱和众人的嘲笑构成的阴影里,那双眼睛里没有绝望,没有怨怼,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寒潭之下,压抑着火山一般的羞愤、不甘,以及……一种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对权力的强烈渴望。
她看到了陆羽。
看到了这个站在东宫属官中,却显得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她或许不知道陆羽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的身上,藏着解开他们夫妻困局的钥匙。
她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收回,重新变回那个逆来顺受的王妃。
但陆羽,却清晰地捕捉到了。
【叮!】
【检测到高潜力投资对象(紫):韦氏(庐陵王妃)。】
【气运值:6500\/(潜龙在渊,其心不死)】
【当前情感】:【极度不甘(深红)】、【野心(紫)】、【羞愤(红)】
【是否进行初次投资?投资方向:‘希望’。】
陆羽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烂泥扶不上墙?
没关系。
那就换个方式,让这滩烂泥所在的墙……变得金贵起来。
这场闹剧般的欢迎仪式,终于结束了。
李显被扶上了马车,自始至终,他甚至没敢多看一眼自己的弟弟,那位还占着太子之位的李旦。
待车队走远,武则天那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陆羽。”
陆羽出列,躬身:“臣在。”
“随朕来。”
留下这句话,御辇便起驾回宫,留下身后一众面面相觑的官员。
所有人都明白,神都的天,虽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直接变色,但一场新的,更加诡异莫测的风暴,已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