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号的大脑,第一次,无法处理眼前的画面。
她应该转身离开。
逻辑告诉她,作为对照组,她应该离开。
但她的脚,像被钉死在潮湿的石板上,动弹不得。
她的视线被强行锁定了。
214号的身体,却在背叛她的理智。
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变热,冲刷着血管壁,发出她从未听过的轰鸣。
她的心脏在不规律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抗议。
抗议什么?
她不知道。
她的逻辑系统里,没有对应的错误代码。
她试图将自己切换到“观察者”模式。
她看到瑟琳银色的长发,因为汗水,黏在了梅菲斯特的肩胛骨上。
她看到梅菲斯特那双黑色的眼瞳,平静地越过瑟琳的肩膀,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不。
不是望向她。
是穿透了她。
他的焦点,在无穷远。
她,连同她身后那面长满苔藓的墙壁,都只是他视野里一段没有意义的背景。
一个念头,一个从未有过的、荒谬绝伦的念头,从她逻辑的最底层,疯狂地冒了出来。
如果。
如果现在躺在那里的,是自己呢?
轰。
214号的大脑,几乎要被这个假设烧毁。
她无法想象。
她也无法停止想象。
会是怎样的?
是屈辱?
还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一分钟?
十分钟?
一个小时?
储藏室里那两台精密的人形机器,还在不知疲倦地运作着。
而214号,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离心机。
所有的认知,所有的逻辑,所有的骄傲,都被搅成了一团无法分辨的浆糊。
她想做什么。
冲动涌了上来,又被她强行压了回去。
不能在这里失态。
不能暴露自己的“异常”。
她必须离开。
现在,立刻,马上。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自己的右腿下达了一个简单的指令。
后退。
一步。
只要一步。
她的腿,却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抬起。
她只能看着。
被迫地看着。
看着那具她再熟悉不过的、属于梅菲斯特的身体。
看着他平坦的小腹,因为发力而绷紧。
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瑟琳光洁的背上,只是为了维持平衡,不带任何抚摸的意味。
那个用手指点过她额头的人。
那只把她从冰冷地板上拉起来的手。
现在,正搭在另一个女孩的身上。
一种尖锐的、陌生的情绪,刺穿了她的心脏。
是什么?
嫉妒?
不。
这个词,太低效,太充满了主观色彩。
这应该是……
一种对“资源分配不公”的逻辑性排斥。
对。
一定是这样。
就在这时。
那两台运作的机器,几乎同时,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然后,戛然而止。
一切都停了下来。
没有温存。
没有交流。
他转身,走向一旁的储物箱,拿起制服,开始以一种同样机械的节奏,重新穿戴。
瑟琳也坐了起来。
她平静地擦拭了一下身体,也开始穿衣服。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他们没有看对方一眼。
也没有看214号一眼。
实验结束了。
样本采集完毕。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掏空的感觉,瞬间席卷了214号的全身。
她终于找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鞋跟与粗糙的石板,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
“刺啦——”
那声音,在死一般安静的储藏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梅菲斯特和瑟琳同时停下了穿衣的动作,两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声音的源头。
214号的身体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刺耳的摩擦声在反复回响。
完了。
她暴露了。
“你的生理指标出现异常。”瑟琳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像在读取一份错误报告,“心率超过每分钟一百四十次,体表温度升高至三十八点七度。这是疾病的初期的征兆。”
疾病。
214号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我……”她的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谎言。
她需要一个谎言。
一个能骗过瑟琳,骗过梅菲斯特的谎言。
但她的大脑,那台引以为傲的精密仪器,此刻却被那股陌生的、狂暴的情绪冲刷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构建出任何有效的逻辑。
就在这时,梅菲斯特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正常的。”
瑟琳的目光从214号身上移开,转向梅菲斯特,银色的眼瞳里带着纯粹的询问。
“正常?”
“她被我们刚才的行为,代入了。”梅菲斯特一边扣着制服的纽扣,一边用陈述事实的语调解释着,“她在模拟我们的生理状态。”
共情。
这个词,像一把万能钥匙,瞬间解开了瑟琳所有的困惑。
她看向214号的眼神,立刻从“分析异常”切换到了“记录数据”。
“原来如此。”瑟琳点了点头,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对照组在近距离观察下,产生了数据污染。这意味着,‘共情’的触发阈值,可能比我们预估的要低。”
她甚至拿出随身的记录板,开始飞快地记下这个新发现。
危机,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214号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缓缓落回了原位。
她看着那个已经穿戴整齐,重新恢复了那种禁欲般冰冷气质的黑发男孩,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是他在保护自己。
他每一次,都在保护自己。
瑟琳记录完毕,她抬起头,看向梅菲斯特,那双银色的眼瞳里,是纯粹的求知欲。
“关于受孕概率。”她平直地问道,“根据刚才的数据,我计算出的成功率是30%。是否需要进行第二次实验,以提高成功率?”
“不需要。”梅菲斯特干脆地拒绝了,“单次实验的样本数据更纯粹,变量更少。”
“如果受孕未成功,可以等待下次验证。”
“逻辑成立。”瑟琳接受了这个解释。
她转过身,走向储藏室的门口。
“我需要回去,对今天采集到的所有数据,进行一次全面的整理和分析。”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潮湿阴暗的空间里,又只剩下了梅菲斯特和214号两个人。
梅菲斯特走到她面前。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嫉妒了。”
他用陈述的语气说道。
轰。
214号刚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再一次失控。
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想要用“资源分配不公”之类的逻辑词汇来包装自己的情绪。
但这一次,她失败了。
在对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伪装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了头。
算是默认。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那声音里充满了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破碎的委屈。
“为了数据。”梅菲斯特的回答,冰冷而残酷,“只有最真实的场景,才能采集到最有效的数据。”
“无论是瑟琳的生理数据,还是……”
他的视线,落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
“你的情绪数据。”
214号猛地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
所以。
刚才那一切,那让她感觉自己被撕裂、被掏空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采集她的数据?
她只是……一个被用来测试的仪器?
“那……那你呢?”她的声音在颤抖,“你的感觉,又是什么?”
梅菲斯特看着她,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困惑的神情。
“感觉?”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在分析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的符号。
然后,他给出了一个最符合魔人族逻辑的,也最让214号绝望的答案。
“没有感觉。”
“只是在执行一组特定的动作。”
214号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看着梅菲斯特,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此刻在她眼中,却比最恐怖的魔兽还要狰狞。
这几个字,像最锋利的冰刃,一片一片地,刮着她刚刚萌芽的、脆弱不堪的所谓“情感”。
她以为他是特殊的。
她甚至在他一次次的“保护”中,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名为“依赖”的错觉。
到头来,她和他眼中那个047号,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数据。
都是样本。
都只是他庞大课题中,一个可以随时被替换的零件。
一股极致的寒意,从她四肢百骸涌起,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思维。
她那颗刚刚因为“嫉妒”而狂跳的心脏,此刻却像是被扔进了冰窟,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苦。
“我明白了。”
214号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平稳,冷静,不带任何波澜。
像极了她过去十六年里的每一次汇报。
她重新变回了那个完美的、绝对理性的魔人族“优秀品”。
她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眼瞳里,所有的混乱、痛苦和迷茫都已褪去,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机器般的绝对理性。
“我明白了,你的课题。”
她看着梅菲斯特,像在看一个需要被分析的陌生对象。
“为了获取最真实的情绪数据,你需要一个足够强烈的刺激源。”
“为了研究‘共情’,你需要一个可以被代入的真实场景。”
“而我。”
她指了指自己,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不带任何笑意的弧度。
“就是那个最好的,情绪反应的观测样本。”
梅菲斯特平静地看着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他的沉默,就是最残忍的默认。
214号深吸一口气。
“嫉妒,或许是源于对资源的竞争性排斥。”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熟悉的、属于学者的冷静与精准,仿佛刚才那个濒临崩溃的女孩,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幻觉。
“根据我的推演,在其他生物的社会中,雌性需要雄性为其后代提供长期的资源与保护。”
“当伴侣将情感与资源投入到另一个雌性身上时,这会对她和她的后代,构成致命的生存威胁。”
“因此,进化塑造了雌性对‘情感背叛’和‘资源分流’信号高度敏感的嫉妒机制。”
她看着梅菲斯特,那双金色的眼瞳里,是纯粹的学术探讨光芒。
“而在其他群体中,对‘地位’的嫉妒,则是一种驱动个体向上攀登、防止地位下滑的动力。”
“从进化角度看,‘地位嫉妒’有助于个体在群体层级中,争取到更有利的位置,从而获得更多的资源、择偶权和影响力。”
她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分析。
逻辑严谨,论据清晰,无懈可击。
她用自己刚刚经历过的、最痛苦的情绪,为梅菲斯特的课题,提供了最完美的注解。
“很好。”
梅菲斯特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平直。
“你理解得很快。”
“因为我想理解你。”
214号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那层刚刚建立起来的、冰冷的理性外壳,被这句不经大脑的话,再次砸出了一道裂缝。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为这句过于感性的话,寻找一个逻辑上的补丁。
“理解你的思维模式,有助于我更好地配合你的课题,提高实验效率。这是最优解。”
梅菲斯特没有理会她的解释。
他只是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我也有大量的,关于情感的数据。”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点。
“我也想理解它们。”
“也想理解你。”
轰。
214号的大脑,再一次,停止了运转。
她看着梅菲斯特,看着那张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那张脸,却突然变得……不那么冰冷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在不受控制地升高。
像被火烧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只知道,自己的逻辑系统,在对方这句简单的话面前,再一次,全面崩溃。
“正如。”
梅菲斯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透她混乱的思绪。
“你也想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