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狭窄巷弄像条拧巴的麻花,阳光被两侧挤仄的握手楼切割成碎片,落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油布搭成的棚子从巷口一直延伸到深处,帆布被晒得褪了色,边角卷成波浪状,却遮不住午后黏腻的闷热。十几张蓝色折叠桌拼在一起,形成个不规则的长条形“赌桌”,桌腿下垫着砖块才勉强放平,围在桌边的男人大多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渗着油亮的汗珠,背心随意地系在腰间,露出布满伤痕的脊背。
他们手里攥着的纸牌边缘已经磨得发白,边角卷成了筒状,显然被无数只手攥过。“加钱!老子再押两百!”“开牌!磨磨蹭蹭的是不是怕了?”吼声震得油布棚嗡嗡作响,桌角散落着一毛、五毛的零钱,烟盒堆成了小山,甚至有个穿迷彩裤的男人把刚从菜市场买的半扇猪肉押在旁边,肥肉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油渍——这就是李阳系统预警锁定的“斗牛纸牌赌局”,最原始也最猖獗的街头赌博。规则简单粗暴到不用教:每人发五张牌,三张凑成10的倍数(称为“有牛”),剩下两张点数之和定输赢,9点最大,0点最小,赢了拿走桌上的钱物,输了轻则赊账打欠条,重则被当场搜身,连口袋里的烟都得留下。
“强子,你这把要是再输,婆娘连夜给你做的棉裤都得扒下来押上!”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拍着桌子大笑,唾沫星子溅在牌上,他猛地甩出三张牌:“梅花K、方块K、红桃K!老子三条K,凑成30点,剩下两张5和4,牛九!看你怎么赢!”他面前的钱堆又厚了一层,全是皱巴巴的零钞,最大的面额不过五十,却被他码得整整齐齐,像座微型的钱山。
被叫做强子的男人额头冒汗,顺着脸颊滑进脖子里,把皮肤蛰得发痒。他手里的牌捏得发皱,几乎要被汗浸湿,裤兜里露出半截白色药盒——那是他刚从社区药店买的降压药,医生叮嘱必须按时吃,可路过巷口时被“玩两把”的吆喝勾住了脚,忍不住押了两把,现在连买药的钱都快输光了。“再……再押五十!”他哆哆嗦嗦地从鞋垫下摸出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纸币,纸币边缘已经磨破,上面沾着点泥土,“我就不信赢不了!这把肯定能翻本!”
郑一民蹲在巷口的杂货铺旁,手里假装把玩着一瓶冰镇矿泉水,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棚子那边。杂货铺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叹气:“这些人啊,天天在这儿赌,从中午开到半夜,吵得街坊四邻都睡不好觉。前几天有户人家办丧事,吹鼓手的声音都盖不过他们喊‘开牌’的动静。”
社区民警小陈递来个磨破了皮的笔记本,上面是他偷偷记的赌局情况:“这赌局是‘刀疤脸’赵大海组织的,他以前在建材市场当搬运工,因为打架把人捅伤留了案底,找不到正经活干,就靠这个抽成过活。他抽成10%,不管谁赢谁输都得给他‘水钱’,光昨天一天就抽了两千多。有个姓王的老头,七十多了,把给孙子交学费的三千块钱押进去,输光了后在棚子外哭了一下午,被儿子接走时还在自己扇耳光,骂自己老糊涂。”
小陈朝棚子周围努了努嘴:“你看那三个,都是望风的。骑自行车的那个叫‘瘦猴’,眼睛尖得很,百米外就能认出穿制服的;蹲在修鞋摊旁的是‘胖子’,假装补鞋,其实手一直摸着裤兜里的哨子;还有墙根下那个,抱着胳膊假装晒太阳,其实是在盯巷口。他们约定好,一旦看到不对劲就咳嗽三声,里面的人立马就散。”
李阳的“犯罪痕迹智能扫描仪”此刻正藏在杂货铺的纸箱后面,扫描线穿透嘈杂的人群,精准锁定在那副磨损的纸牌上。屏幕上显示,有五张牌的边角被做了极其隐蔽的记号——方块3的右下角有个针尖大的缺口,红桃5的背面多了道几乎看不见的折痕,对着光看时能清晰辨认。“是刀疤脸的‘老千牌’,”李阳的声音通过耳麦传来,“他发牌时会用指尖摸记号,能准确知道哪几张是大牌,所以他的‘牛牛’(五张牌加起来是10的倍数,最大牌型)出现的概率比正常情况高三倍。”
“这种赌局最容易引发冲突,”小陈指着棚子角落立着的一根铁棍,铁棍上锈迹斑斑,顶端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上周有个叫‘柱子’的赌徒,输了钱想赖账,被刀疤脸的人按在地上打,胳膊被这根铁棍打断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家里人来找过几次,都被刀疤脸威胁‘敢报警就废了你全家’,吓得不敢再吭声。”
季洁和韩丽扮成“来城中村找丈夫的外地媳妇”,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手里拎着个装着几件旧衣服的蛇皮袋,走进闷热的巷弄。刚靠近棚子,一股混合着汗味、烟味、劣质香水味的热浪就扑面而来,呛得韩丽忍不住皱起了眉。刀疤脸立刻从桌子主位上站起来,他左脸从眼角到下巴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此刻正随着嘴角的抽动而扭曲:“你们俩娘们来这儿干啥?这里没你们的事,赶紧走!”
“俺找俺男人强子,”季洁故意露出怯生生的神色,眼神却快速扫过全场,“他说在这附近干活,俺等了他一下午都没见人……”她的目光落在棚子外的墙角,那里站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女人穿着件褪色的蓝布衫,怀里的孩子睡着了,她却不停地往里张望,眼圈红红的——那是强子的媳妇,刚才在药店听说丈夫来赌钱,急得抱着孩子就跑过来劝,却被望风的瘦猴拦在了外面。
韩丽注意到,刀疤脸发牌时,右手食指总会在某几张牌的边缘多捏一下,而那些被他捏过的牌,总能让他拿到“牛牛”或者“牛九”。有个穿工装的年轻人,袖口还沾着水泥点子,看样子是刚从工地领了日结工资,不到半小时就输了八百多,此刻正红着眼圈解手腕上的电子表:“这表是上个月刚买的,值三百块,押了!老子就不信赢不了一把!”
与此同时,杨震在城中村最里面的一间出租屋里,找到了那个被打断胳膊的赌徒柱子。出租屋只有七八平米,阴暗潮湿,墙角堆着几个泡面桶,柱子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胳膊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脖子上,脸色苍白得像纸。“我就是想赢点钱给娃买奶粉,”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娃刚满六个月,媳妇没奶水,只能喝奶粉,一罐就两百多,我一天在工地搬砖才挣两百。刀疤脸说‘斗牛靠运气,说不定一把就赢够一个月的奶粉钱’,我哪知道他出老千……输了钱我想走,他们不让,说‘欠了钱还想跑’,上来就打……”
他抹了把脸,指缝里漏出浑浊的泪水:“现在活也干不了,工地说我误工太久,把我辞了,奶粉钱都没着落。媳妇天天抱着娃哭,我这当爹的,真是窝囊……”
李阳的调查结果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这个街头斗牛赌局已经持续了半年,参与的大多是附近工地的农民工、菜市场的小商贩、收废品的小贩,他们大多收入微薄,家里等着钱交房租、给孩子交学费、给老人买药。赌注从几块钱到几千块不等,看似单场金额不大,却能让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刀疤脸藏在棚子横梁上的账本里,密密麻麻记着“强子欠300”“老王欠500”“柱子欠800”,甚至还有“扣老李三轮车抵账(值1200)”的字样,光赊账金额就累计了近三万,其中有七户人家因此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
收网行动选在下午三点,正是赌局最热闹的时候。太阳把油布棚晒得滚烫,里面的人像蒸锅里的馒头,却依旧喊得面红耳赤。当刀疤脸又一次亮出“牛牛”(三张10加一张5一张5),得意洋洋地伸手去收钱时,郑一民猛地站起来,挥手示意行动:“都不许动!警察!”
二十名民警从巷口两侧的杂货铺、民房里冲出来,瞬间控制了棚子的出入口。棚子里的人先是一愣,随即像炸了锅的蚂蚁四处逃窜,却被堵在狭窄的巷子里,有的撞翻了桌子,零钱撒了一地,被踩得嘎吱作响;有的想把牌塞进口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却被眼疾手快的民警当场按住;那个押猪肉的男人,情急之下想把半扇猪肉扔过围墙,结果被猪肉砸中了脚,疼得嗷嗷叫。
强子手里的牌掉在地上,被民警捡起来——三张5、一张10、一张6,三张5加起来是15,凑成10的倍数,剩下10加6是16,“牛六”,本该赢过对面“牛五”的牌,却被刀疤脸用老千牌骗了,硬是说成“没牛”(三张牌凑不成10的倍数)。“我……我这牌是牛六啊!”强子看着牌,突然反应过来,声音里满是震惊和愤怒。
“赵大海,别藏了。”郑一民把那副做了记号的纸牌摔在他面前,牌面朝上,阳光下那些隐蔽的缺口和折痕清晰可见,“用老千牌骗这些挣血汗钱的人,你这刀疤是白长了,连点最基本的良心都没有!”
刀疤脸还想狡辩:“他们都是自愿来的,我没逼他们赌……”话没说完就被强子的媳妇打断,她抱着孩子冲了进来,孩子被惊醒,哇哇大哭。“你没逼?”她指着强子裤兜里的降压药,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家强子有高血压,医生说不能激动,你还拉着他赌,连买药的钱都骗!昨天他说工头发了工资,结果今天去药店,钱全没了,不是你骗走的是谁?”
从棚子里搜出的“赃物”五花八门:现金八千七百二十六块五毛,半扇猪肉,两块电子表,一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甚至还有半袋没开封的大米和一瓶酱油。望风的瘦猴、胖子和晒太阳的男人也被一并抓获,胖子裤兜里的哨子还没来得及吹响。民警在棚子横梁上搜出了刀疤脸藏的弹簧刀,刀刃上闪着寒光,还有一本记着“谁欠了钱、该怎么要账”的黑账本,上面甚至写着“强子媳妇在超市上班,可去堵她要钱”。
“街头赌博最害人,”郑一民看着那些蹲在地上、低着头的赌徒,他们大多是家里的顶梁柱,此刻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你们赢的每一分钱,都是别人牙缝里省出来的血汗钱;你们输的每一分钱,都可能是孩子的学费、老人的药费。为了这点钱,把家赌散了,把身体赌垮了,值得吗?”
强子蹲在地上,看着从裤兜里掉出来的降压药,药盒已经被踩扁,药片撒了一地。他突然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声音响亮:“我对不起我婆娘,对不起娃……我不是人……”
最终,刀疤脸赵大海因“聚众赌博”“故意伤害”“诈骗”三项罪名被依法刑事拘留,涉案赌资被没收,那本赊账黑账本被当场销毁,民警逐一告知被欠账的人“不用还了,那是非法债务”。社区联合街道办,在巷弄里组织了“反赌宣讲会”,把强子、柱子的案例编成小册子发下去,还请了心理医生来给沉迷赌博的人做疏导。杂货铺旁装上了高清监控,24小时对着巷口,防止赌局死灰复燃。
柱子收到了社区申请的临时救助金,足够买两个月的奶粉。他拉着杨震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杨警官,谢谢你们。以后我再也不碰这东西了,等胳膊好了,我就去工地找活,哪怕一天挣一百,踏踏实实地干,也比赌来得强。”
离开城中村时,夕阳的金辉把巷弄染成了温暖的橘色。强子正跟着媳妇往家走,手里提着那袋没来得及押出去的大米,脚步有些踉跄,却走得很稳。他媳妇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有埋怨,但更多的是释然。季洁站在巷口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些在底层挣扎的人,本就活得像绷紧的弦,却还要被赌局这把钝刀反复切割,直到弦断家散。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及时伸出手,扯断那根连着赌桌的绳索,让那些跑偏的脚步,能重新踩在实地上,一步一步,走回生活该有的样子。
李阳的电脑屏幕上,新的预警又亮了起来,红色的光标在“网络”两个字上闪烁:“发现‘网络斗牛’,在多个短视频平台直播赌牌,主播用虚拟礼物兑换筹码,观众在线押注,已吸引上万人参与,单场流水超过五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