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镇国公府,望江楼。
春江水暖,烟波浩渺。
楼阁顶层,轩窗大开,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桃花香拂入,吹动案几上摊开的信笺。
信笺纸质硬挺,盖着燕王府独特的玄鸟火漆印,字迹仓促却力透纸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灼与恳求。
杨素斜倚在铺着软锦的湘妃竹榻上,一身宽松的月白常服,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如意,目光却落在窗外浩荡的江面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意,三分玩味,三分了然,还有四分属于江南霸主特有的、隔岸观火的从容。
荀贞坐在下首的酸枝木圈椅上,正仔细阅读着另一份来自北地的详细情报汇总,上面记录了西凉董琥自刎、宇文卓狼狈东撤、河套僵局以及潜龙对燕王提出的苛刻条件等最新动态。
荀贞读得慢,看得细,时不时端起手边的雨前龙井啜一口,神色平静。
“文若啊,”杨素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腔调,话里的内容却一点也不软。
“慕容垂这老小子,到底是撑不住,求到咱们门上来了。你看看这信,字里行间,又是叙旧情,又是讲大义,什么‘北地安宁关乎天下’、‘念及姻亲之谊’、‘唯公德望足以服众’……啧啧,好话说了几箩筐,就差声泪俱下了。”
荀贞放下情报卷宗,接过杨素随手递来的燕王亲笔信,快速扫了一遍,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燕王这是真急了。李晨那条件,确实够狠。河套全境也就罢了,还要飞狐陉、居庸关,这是要把燕州南大门撬开一半。慕容垂能忍到现在才来找主公,已是城府极深。”
杨素用玉如意轻轻敲打着手心,眼神转向荀贞,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文若,你说说看,咱们若是出面,调停了这档子事……能得到什么好处?”
“主公,调停此事,好处自然不少,且是多方面的。”
“哦?细细说来。”
“其一,彰显我江南超然地位与影响力。”
“如今天下,宇文卓挟持中枢却接连受挫,威信大跌;潜龙李晨虽崛起迅猛,毕竟根基尚浅,且树敌不少;燕王慕容垂雄踞北地,如今却陷入困境。此时,唯有主公坐镇江南,兵精粮足,稳如泰山。若能成功调停河套争端,让潜龙与燕王各退一步,天下诸侯便会看到,关键时刻,是谁的话还能管用,是谁的面子还能值钱。这‘天下仲裁者’的声望,千金难买。”
杨素微微颔首,示意荀贞继续。
“其二,两边落人情,为日后铺路。”
“对燕王慕容垂,我江南雪中送炭,出面斡旋,保其主力不失,免其割让两处要害关隘(至少保下一处),这是实打实的恩情。慕容垂此人最重利害,也记仇记恩,将来在北方,总得念着咱们这份情。对潜龙李晨,咱们出面,给了他一个体面下台阶的机会,避免其陷入长期战争泥潭,损耗春耕人力,同样是一份人情。李晨与郭孝都是聪明人,懂得权衡,这份人情,他们也得认。”
“长期战争泥潭?损耗春耕?”
杨素精准地抓住了荀贞话里的关键点,眼中精光一闪,“文若的意思是……”
“主公,您看看这时节。已是仲春,北地虽冷,也该准备春耕了。河套那边再打下去,拖到春耕时节,李晨从蜀地、晋州调来的援军要不要回乡种地?铁弓部下那些士卒,家里有没有田?仗打输了,丢地盘;可春耕耽误了,来年没饭吃,那是要饿死人的!郭孝号称‘鬼谋’,算无遗策,岂会算不到这一点?”
“依贞看,郭孝开出那么离谱的条件,未必是真想一口吞下飞狐陉、居庸关,更可能是漫天要价,等着燕王坐地还价,或者……等着第三方出面给台阶下。真要继续打,以潜龙目前士气、兵力、盟友态势,不是不能打,但打赢了,河套一片焦土,春耕全废,还得驻防新占地,消耗巨大。郭孝那等人物,若真有把握迅速拿下河套并消化,早就动手了,哪里还会给燕王三天时间考虑,又哪里会容陈平来回传话?贞料定,郭孝心里,其实也不想打了,至少不想在春耕前后大打。”
杨素听罢,抚掌轻笑:“有理!有理!郭奉孝啊郭奉孝,你这是既想拿足好处,又不想耽误农时,还不想显得自己退让,所以等着别人递梯子呢!”
“那咱们江南,就做这个递梯子的人。”
“正是。”
“所以,这调停的好处之三,便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交换。”
“我们可以修书一封给郭孝,点明春耕要害,给他一个顺坡下驴的理由。同时,也替燕王讲讲情,关隘嘛,要一个居庸关,差不多可以了,飞狐陉还给燕王,也算给慕容垂留点体面,不至于逼得狗急跳墙。这样,潜龙得了河套和居庸关,实惠到手;燕王保住了飞狐陉和主力,勉强能下台;咱们江南,则收获了双方的人情和仲裁者的声望。”
杨素满意地点头,但随即想到什么:“仅仅人情和声望?我江南此番在江淮牵制宇文卓,可是实打实出了力,折损了钱粮兵马。他潜龙和西凉得了这么大好处,难道不该表示表示?”
“主公明鉴。信里自然要提。江南出力牵制宇文卓,使得西线压力大减,潜龙与西凉方能从容应对。这份‘辛苦费’,他们得认。也不要多,潜龙那些新奇玩意,比如筑起通蜀桥、建造棱堡的水泥,其制作之法,可否‘互通有无’?不要求全盘托出,哪怕给些粗浅技术或成品,也是好的。还有西凉,战马贸易,能否给江南更优惠的渠道?这些,都可以谈。”
杨素哈哈大笑,用玉如意虚点荀贞:“文若啊文若,你这算盘,打得可是精明!如此一来,我江南面子、里子、人情、实利,全有了!好!就按你说的办!这封信,你来执笔,给郭奉孝!语气要客气,道理要讲透,好处要点明,既要让他承情,也要让他知道,我江南不是白出力的!”
“贞,领命。”
很快,一封以荀贞名义书写、却代表江南镇国公府意志的信件,被小心封好,以快船加急信鸽的方式,水陆并进,朝着北地河套方向疾驰而去。
数日后,河套,潜龙军中军帐。
郭孝拆开那封来自江南、带着淡淡水汽和墨香的信件,快速浏览。
看着看着,郭孝脸上露出了然又有些无奈的笑容,将信递给坐在主位的李晨。
“主公,您看,江南的梯子,递过来了。还是荀文若亲手写的,话里话外,都是人情世故,利害算计。”
李晨接过信,仔细读了一遍。
信中,荀贞先是以老友闲聊般的语气,问候郭孝,提及江南春景,随后笔锋一转,谈到北地战事,委婉点出春耕时节将至,战事迁延恐伤农本,于民于国皆非长久之计。
接着,荀贞提到江南与燕王些许旧谊,镇国公不忍见北地兵连祸结、生灵涂炭,愿以第三方身份,略作斡旋。
信中建议,潜龙已占尽优势,河套归属可定,关隘之求或可稍减,譬如居庸关足矣,飞狐陉归还燕王,如此燕王可保些许颜面,潜龙亦得实利,双方罢兵,不误农时。
最后,荀贞才仿佛不经意地提及,江南此次在江淮为牵制宇文卓亦是出力不小,耗费钱粮,希望日后与潜龙、西凉在商贸、技术(特别提及筑路建城之材)上能多有往来,互利互惠。
信写得漂亮,有理有据,有情有义,还有实利勾连。
李晨看完,将信放在案上,沉默片刻,抬眼看向郭孝:“奉孝,荀文若信中提到的春耕……”
郭孝叹了口气,脸上笑容收敛,换上认真神色:“主公,荀贞没说错。春耕,确实是眼下最大的软肋,也是我之所以同意与燕王谈判、而非一味强攻的原因之一。”
郭孝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晋州、蜀地:“我们调来河套的援军,多是蜀地刘琰所部,以及晋州部分机动兵力。蜀地春耕稍晚,但晋州已近农时。这些士卒离家日久,心系田亩。长期在外征战,误了春耕,来年粮赋必减,民心易乱。此为一。”
“其二,即便我们击溃慕容垂,拿下河套全境,此地经历战乱,春耕已耽误大半。我们要治理河套,安抚流民,恢复生产,需要时间,更需要投入大量粮食物资。若后方晋州、蜀地春耕再受影响,我们哪里来的余粮支撑河套重建?”
李晨缓缓点头:“所以,奉孝其实也倾向于……见好就收?”
“是。河套全境,志在必得。居庸关,地处要冲,连接燕州与河套,拿下它,等于扼住燕州西出的一个咽喉,战略价值巨大。飞狐陉虽也是要道,但距离稍远,且燕王必然拼死相争。用飞狐陉,换一个体面的和平,换江南一个人情,换得我军能及时回师,不误春耕,并将主力腾出来,应对可能来自宇文卓或其他方面的变故……这笔账,划算。”
“而且,荀贞信中暗示的技术交流,尤其是水泥……这东西我们虽已应用,但制作细节仍是机密。若能以此换来江南更多实质支持或贸易优惠,亦非不可考虑。毕竟,江南富庶,是我们未来重要的商贸对象和……潜在的,需要警惕又需要合作的伙伴。”
李晨手指轻轻敲击着荀贞的信纸,目光沉静。
帐外,隐约传来士卒操练的号子声,以及更远处,田野间隐约的、准备春耕的忙碌气息。
“是啊,“要春耕了。打仗,是为了更好的活着,不是为了打光家底,饿死百姓。”
“奉孝,回信给荀文若吧。就说,我潜龙一向以和为贵,体恤百姓农时。既然镇国公出面斡旋,这个面子,我给了。具体条款,可以派使者详谈。但河套归属、居庸关移交,不容商议。至于江南关心的‘互通有无’……也可以谈。”
“孝明白。这就去安排。另外,燕王使者陈平还在营外候着,是否……”
“让他进来吧。告诉他,看在江南镇国公和春耕百姓的份上,我潜龙可以退一步。飞狐陉,可以暂不交割,但燕军必须限期退出河套全境,居庸关移交事宜,需立刻着手。具体的撤军步骤、关隘交接、战后安排……让慕容垂派够分量的人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