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燕王府,议事大堂。
空气凝固得如同严冬冰层,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从每个人心底渗出的寒意。
陈平跪在堂下,额头触地,身体微微颤抖,将李晨那番强硬到近乎羞辱的条件,以及郭孝诛心刺骨的补充,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每多说一句,堂上端坐的燕王慕容垂脸色就阴沉一分,侍立两侧的文武官员呼吸就粗重一分。
“……李晨言,河套,潜龙要定了。为表……为表燕王诚意,还需……需割让燕州南境飞狐陉、居庸关两处关隘,交予潜龙驻防。限三日答复,过时不候,视为……视为继续开战。”
陈平的声音干涩沙哑,最后一个字吐出,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死寂。
死寂持续了足足十息。
“砰——!!!”
一声巨响!慕容垂面前的紫檀木案几被这位北地枭雄一掌拍得裂开数道缝隙,案上笔墨纸砚、令箭印信弹跳起来,叮当滚落。
“欺人太甚!李晨小儿,欺人太甚!!!”
慕容垂猛地站起,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张素来沉稳、善于隐忍算计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狂怒与极致的屈辱。
“河套全境?还要飞狐陉、居庸关?他李晨怎么不直接要了本王的蓟城?!他怎么不直接让本王跪地称臣?!狂妄!无知村夫!得志便猖狂!!”
咆哮声在大堂内回荡,震得梁柱似乎都在簌簌落灰。
堂下文武,个个面无人色,噤若寒蝉。
跟随慕容垂多年的老臣都知道,王爷这次,是真的被戳到了肺管子,动了真怒。
“王爷息怒!”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出列,须发戟张,亦是满脸愤慨。
“李晨狼子野心,郭孝阴险毒辣,开出此等条件,分明是没将我燕州放在眼里!末将愿领兵,再赴河套,与那铁弓、与那潜龙援军决一死战!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受此奇耻大辱!”
“对!战!跟他们拼了!”
“我燕州带甲十万,精兵猛将如云,岂能受此勒索!”
“割让关隘?那是自毁长城!后世子孙将如何看我们?史笔如铁,王爷,万万不可!”
武将队列顿时炸开了锅,人人激愤,怒吼请战之声不绝于耳。
河套战事不顺本就憋着火,如今对方竟敢如此讹诈,这些血性将领如何能忍?
文官队列则相对沉默,但脸色同样难看。
几名谋士交换着眼神,眉头紧锁。
“战?拿什么战?!”一个冰冷的声音压过了武将们的怒吼。
开口的是慕容垂的首席谋士,姓杜,名晦,字明远,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此刻脸色铁青,“陈平!郭孝所言西凉之事,楚怀城出兵,胡彪败退,是否属实?!”
伏地的陈平颤抖着抬起头,脸色惨白:“回……回杜先生。西凉董琥自刎,董璋统一之事,多方佐证,应……应是真的。西凉军东调迹象,亦有斥候回报佐证,只是兵力、速度未知。至于胡彪……红衣营战报,缴获旗帜、俘虏口供……不似作伪。胡彪使者确在红河谷……等消息。”
杜晦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寒的理智:
“诸位将军,请战之心可嘉。但请诸位冷静想想,若郭孝所言非虚,我军在河套面临的,将是怎样局面?”
“南面,李晨亲率两万余蜀地援军,汇合铁弓原有守军,兵力已不下三万,且养精蓄锐,士气正旺。西面,若西凉楚怀城真率铁骑东来,哪怕只有五千,亦是生力军,可直击我军侧翼!北面,胡彪若败,红衣营阎媚再无掣肘,随时可能南下,袭扰我军归路,甚至威胁燕州北境!”
“还有潜龙本部的主力军。”
“而我军呢?四万兵马,与铁弓缠斗十余日,伤亡、疲敝、粮草消耗,诸位心中应有数。此刻我军是进退维谷之师!进,啃不动铁弓防线,还要面对李晨援军;退,军心士气已受影响,若被敌军趁势掩杀,后果不堪设想!更要命的是,后方还有一个反复无常、可能反咬一口的胡彪!”
杜晦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燕军此刻面临的绝境血淋淋地剖开,摆在所有人面前。
“那……那难道就任由李晨勒索?割地求饶?!”
“都是宇文卓那个废物!!”
“十几万大军!就是他娘的十几万头猪,摆在金城下面,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吓破胆,灰溜溜跑回家去抱老婆吧?!这个王八蛋,自己惹的事,捅了马蜂窝,现在让咱们燕州替他顶缸!什么东西!”
这话立刻引起了共鸣。
“没错!宇文卓误国!误国!!”
“摄政王?我呸!连个西凉叛逆都收拾不了,还有脸挟持朝廷?!”
“要不是他在西边一败涂地,让潜龙和西凉腾出手来,李晨敢这么对咱们燕州?”
“还有西凉!董璋那个竖子,忘了当年老王爷是怎么帮衬他们西凉的了?现在统一了,转头就抱潜龙大腿,对付咱们?白眼狼!”
“江南杨素也不是好东西!看着盟友挨打,连个屁都不放!”
骂声四起,从宇文卓到西凉董璋,再到江南杨素,甚至朝中某些态度暧昧的大臣,都被翻出来骂了个遍。
各种难听的话都有,仿佛骂得越狠,就能缓解心头那股憋屈和恐惧。
慕容垂听着堂下混乱的骂声,最初的狂怒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和冰冷现实压了下去。
杜晦的分析,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因为极度羞辱而险些失控的怒火。
骂,解决不了问题。
宇文卓靠不住,已经成了定局。
西凉倒向潜龙,也是事实。江南杨素……想到杨素,慕容垂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光芒。
“够了!”慕容垂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却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压下了堂中的嘈杂。
众人安静下来,看向慕容垂。
慕容垂坐回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一处冰冷的玉饰,目光投向杜晦:“明远,依你之见,眼下……当真只有割地求和一途?”
杜晦沉默片刻,缓缓摇头:“王爷,并非只有求和。还有一途,便是立刻下令河套大军,不惜一切代价,猛攻风陵渡,争取在李晨援军完全站稳脚跟、西凉铁骑抵达之前,击溃铁弓部,打开局面。但此举风险巨大,胜算……不超过三成。且即便胜了,也是惨胜,我军元气大伤,更要直面潜龙、西凉甚至江南可能的后续反应。”
三成胜算,惨胜,元气大伤……每一个词,都让慕容垂心头抽搐。
赌上燕州根基,去博一个惨胜?
赢了,也是为他人做嫁衣;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慕容垂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决断的晦暗:“宇文卓此人,已不可指望。西凉董璋,新附潜龙,急于立功,也不会念旧情。看来……只能从江南那边,想想办法了。”
堂下众人一怔。江南?
杜晦眼中精光一闪:“王爷是说……镇国公杨素?”
慕容垂点头:“杨素坐镇江南,富甲天下,兵精粮足,与潜龙李晨似乎也有往来,关系……颇为微妙。而且,论起来,本王与杨素,还算有些姻亲关系。”
慕容垂的一位侧妃,正是出自江南杨氏远支。
虽然血缘已淡,但在政治上,这层关系有时便能成为说话的由头。
“王爷是想请杨素出面……调停?”杜晦立刻明白了慕容垂的打算。
“不错。”慕容垂沉声道,“李晨条件苛刻,无非是仗着此刻兵锋之利。若江南杨素愿意开口,以第三方的身份斡旋,或许能让李晨稍作退让。至少……那飞狐陉、居庸关,是绝无可能让出的!河套部分利益,或许可以谈。总要给本王,给燕州,留些体面。”
杜晦思索着,缓缓点头:“此策……或可一试。杨素老谋深算,未必愿意为了燕州彻底得罪如日中天的潜龙,但若只是出面说和,做个顺水人情,既能全了与王爷的姻亲之谊,又能借此与潜龙、与我燕州都保持联系,于他江南并无坏处,反而能彰显其超然地位。只是……杨素会答应吗?又能起到多大作用?”
“总要试试。”
“立刻修书一封,以本王名义,用飞鹰急传江南,呈于镇国公杨素案前。信中陈明利害,恳请其念在往日情分、北地安宁,出面调停河套争端。言辞要恳切,但也要点明,若燕州倾覆,北地失衡,于江南亦非福音。”
慕容垂又看向依旧跪着的陈平:“陈平。”
“臣在。”陈平连忙应声。
“你再辛苦一趟,立刻返回潜龙军营,面见李晨。”
“就说,本王正在郑重考虑其提议,但事关重大,涉及疆土关隘,非三日可决。恳请宽限些时日,同时……透露口风,就说江南镇国公已关注此事,或有调停之意。尽量拖延,为本王争取时间,也为江南书信往来,争取时间!”
陈平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又要回去面对那两位煞星,但不敢违逆,磕头道:“臣……遵命!定竭尽全力,与那李晨、郭孝周旋!”
“去吧。明远,书信你来起草,要快。其余人等,各司其职,整顿军备,以防万一。河套前线……传令慕容恪,暂缓攻势,稳固防御,没有本王命令,不得擅自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