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燕王府,密室。
炭火将不大的房间烘得有些闷热,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压抑。
窗户紧闭,厚重的帘幕垂下,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与声响,只有烛台上几支牛油大蜡默默燃烧,将慕容垂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映照得明暗交错。
慕容垂面前摊开着两份东西。左边是荀贞那封措辞委婉、道理通透的调停信抄本;右边是陈平再次从潜龙军营带回的最新口信记录,上面详细写着李晨“看在江南镇国公和春耕百姓份上”的“让步”条件——河套全境移交,居庸关立刻着手交接,飞狐陉暂不交割但燕军需限期完全退出河套。
慕容垂的手指在“居庸关立刻着手交接”那几个字上来回摩挲,指尖冰凉。
许久,这位北地枭雄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息里仿佛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苦涩。
“羊肉没吃到,惹来一身骚……”
慕容垂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坐在下首、唯一被允许进入这间密室的谋士杜晦诉说,“本王兴兵数万,耗费钱粮无数,在河套与那铁弓缠斗半月,损兵折将,最后……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河套丢了,居庸关也要让出去!呵……李晨小儿,郭孝奸贼!还有那杨素……好一个‘体恤百姓’、‘超然调停’!本王……本王……”
慕容垂没有说下去,但紧握的拳头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已将他心中翻腾的怒火与屈辱表露无遗。
这次出兵,本想趁宇文卓西征、潜龙注意力被吸引之际,在河套啃下一块肥肉,扩大燕州战略纵深,甚至将来西进南下都能多些筹码。
谁曾想,铁弓这块骨头如此难啃,潜龙援军来得如此之快,西凉变局如此突兀,江南介入如此“及时”……一环扣一环,硬生生将他逼到了不得不割肉求和的境地!
杜晦静静听着,等慕容垂气息稍平,才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王爷,事已至此,愤怒无益。当务之急,是厘清得失,筹划将来。”
慕容垂抬眼看向杜晦,眼中血丝未褪:“明远,你说,本王这次……是不是输得太惨?太窝囊?”
杜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北境详图前。
这幅图比议事堂那幅更加精细,标注了山川河流、关隘城堡、部落势力范围甚至主要的商道。
“王爷,且看此处。”
“李晨咬死要居庸关,对飞狐陉却可暂缓,真是因为江南调停和春耕吗?或许有这部分原因,但更深层的,恐怕是郭孝对这两处关隘价值的判断。”
慕容垂走到地图前,凝神细看。
“飞狐陉,连接我燕州西南部,向西可通云州、朔州旧地,进而连接西凉;向西南,经太行山径,亦可辗转通往中原腹地,甚至与江南商贸路线隐隐相连。此关隘重在‘联通’,是商贸要道,亦是潜在的出兵通道,但并非直面强敌的国防第一线。”
“而居庸关,直面北方草原,是防御突厥诸部南下的关键屏障之一,常年面临草原骑兵威胁,战事频繁,关城损耗巨大,驻防压力极重。李晨要此处,表面看是扼住了我燕州西出河套的一个咽喉,但实际上,他也接过去一个烫手山芋——未来需要直接面对草原突厥人的兵锋。”
“王爷,贞以为,郭孝要居庸关,战略威慑意义大于实际占领价值。潜龙根基在晋州、在蜀地,河套新得,需要时间消化。此时接过防御突厥前沿的重担,对其而言并非全无代价。相反,我燕州失去居庸关,固然西出受阻,颜面有损,却也卸下了一部分直面草原的防御压力。更重要的是……”
“我们保住了飞狐陉!此关在手,西连西凉(尽管现在关系微妙),南望中原,暗通江南的商贸线路便能保持通畅。商贸,乃国之血脉。尤其在这乱世,谁能掌握更多财路,谁便能更快积蓄力量。潜龙得了河套,需要重建,需要移民,需要钱粮,短期内是吞下了一块需要大量消化的硬骨头。而我燕州,若能将保住的元气用于经营飞狐陉商路,加强与江南、乃至与西凉(未来或有转机)的贸易,所获之利,未必就比河套那点产出少,且更加稳定,风险更小。”
慕容垂听着杜晦的分析,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一些,眼中的怒火被沉思取代。
是啊,居庸关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战争泥潭。
丢了固然可惜,但未必全是坏事。
飞狐陉这条商路,确实大有文章可做。
“明远的意思是……此番谈判,我燕州看似割肉,实则……未必伤筋动骨?甚至可能因祸得福,转换发展思路?”
“正是,李晨与郭孝锋芒正盛,此时硬撼,得不偿失。暂且隐忍,保住主力,经营飞狐陉,广积钱粮,暗中练兵,交好江南,观望天下。待潜龙与宇文卓、或其他势力争斗再起,或有可乘之机。届时,今日之辱,未必没有讨还之时。”
慕容垂背着手,在地图前踱了几步,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那股萦绕心头的憋闷感似乎消散了不少。
杜晦的分析,像是一剂清醒药,让他从失败的愤怒和屈辱中挣脱出来,开始用更冷静、更长远的眼光看待得失。
“罢了……形势比人强。”
“就按李晨的条件谈吧。河套可以放弃,居庸关……给他!但交接细节、撤军步骤、边境划定,必须一条条敲死,不能留下任何让潜龙日后借故生事的由头!飞狐陉的主权,必须明确在我燕州手中,商贸通行条件,也要谈清楚!”
“王爷英明。此事,可派一稳重能臣,前往河套与潜龙使者详细磋商。陈平机变有余,沉稳不足,可为辅佐,主事者还需另择人选。”
慕容垂点头:“就让长史王焕去。王焕老成持重,熟悉律例边防,谈判上不会吃亏。”
大事议定,密室内的气氛轻松了些许。
但慕容垂脸上随即又浮起一层寒霜,声音转冷:“河套之事,暂且如此。但有一件事,本王忍不了,也绝不能忍!”
杜晦目光一凝:“王爷是说……胡彪?”
“除了这个贪婪无度、反复无常的草原野狗,还能有谁?!”
“本王花费重金,本指望其能牵制红衣营,结果呢?一战即溃,缩回老巢,摇尾乞怜!若非这废物不堪用,红衣营怎能轻易腾出手来威胁本王后方?郭孝又岂能多出一个筹码来恐吓于本王?此番之辱,胡彪至少要担三成责任!”
“更可恨的是,这厮战败之后,居然还敢派使者去红河谷,试图与潜龙重新勾搭!如此首鼠两端、见利忘义之徒,若不加以严惩,我燕州威严何在?日后还有哪个草原部落敢真心与我燕州合作?又有哪个部落不会效仿胡彪,觉得我燕州可欺?!”
“王爷所言极是。胡彪此举,确实可恶,更开了一个极坏的先例。必须予以雷霆打击,以儆效尤。”
“明远认为,该如何惩处?”
“胡彪新败于红衣营,士气低落,部众离心。此刻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我燕州大军虽要从河套撤回,但可抽调部分精锐骑兵,汇合东北边境驻防兵马,再联络与灰狼部落有仇怨的其他草原部落,比如……被胡彪联合攻打过的黑羊部残部,或者一直与灰狼部争夺草场的雪狼部。”
“组成一支联军,不需太多,五千到八千精骑即可,以‘惩罚背信’、‘维护草原盟约神圣’为名,突袭胡彪老巢!不求彻底灭其部族,但务必重创其青壮,焚其粮草物资,掠其牛羊人口!要打得胡彪元气大伤,十年之内恢复不过来!更要让草原各部看清楚,背叛我燕州,会是什么下场!”
慕容垂听得眼中精光闪烁,连连点头:“好!此计甚好!从潜龙那里丢掉的面子,就从草原这条野狗身上找回来!不仅能出口恶气,更能震慑草原,稳固北疆,说不定……还能趁机在草原扶植新的、听话的代理人!”
“此事需快,需密。待河套撤军协议一签署,我军主力开始东归,便可暗中调动兵马,准备北上。打胡彪一个措手不及!届时,潜龙刚得河套,忙于安抚治理,无暇也无力北顾草原纷争。正是我燕州出手的良机!”
“就依明远之策!具体方略,你来拟定,人选你来斟酌。记住,要狠,要快!要让胡彪那条野狗,后悔来到这个世上!也要让草原和天下人都看看,我慕容垂,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丢了的东西,总会用别的方式……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