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霁天晴,阳光普照。
荀贞一行人果然没有闲着,用过简单的早膳后,便在苏文安排的一名干练文吏陪同下,开始在潜龙城内外参观。
荀贞的重点,明确放在了“水泥”及其应用上。
一行人先到了城西一片正在兴建的居住区。
这里原先是一片荒地,如今已平整出纵横交错的道路骨架,全部是灰白色的水泥路面。
路旁,几十名工匠和民夫正在忙碌,有的在搅拌灰扑扑的水泥砂浆,有的在用木板搭建房屋模具,更多的人则在将搅拌好的混凝土浇筑进去。
已经建好骨架的房屋,墙体呈现出水泥凝固后的坚实质感,窗户和门框的位置预留规整。
“荀先生请看,”陪同的文吏指着工地介绍,“这便是用水泥、砂石、水按一定比例混合,浇筑成型。干燥后坚固异常,不畏风雨,比土木砖石房屋更耐久,建造速度也快上许多。这片新区规划了三百户,开春前主体都能起来。”
荀贞走近一处已拆除模板、墙体初凝的房屋,伸手摸了摸那冰凉坚硬的表面,又屈指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实响。
杨文广和随行的几名江南工匠更是看得目不转睛,低声交换着惊叹。
这看似不起眼的灰泥,竟真能筑墙?而且如此规整快速!
“此物……原料是何?配比如何?凝结需多久?造价几何?”荀贞问出了一连串关键问题。
文吏显然受过叮嘱,回答得滴水不漏:“原料主要是石灰石、黏土等煅烧研磨而成,具体矿源和配方乃工坊机密,不便透露。凝结时间看天气,夏日快些,冬日慢些,一般数日可初步硬化,完全坚固需月余。造价嘛……比用上好青砖省,比土坯房略贵,但胜在坚固耐用,长远看更划算。”
荀贞知道问不出核心,也不纠缠,转而去看水泥铺设的道路和修葺的沟渠。
道路平整如砥,马车行过毫无颠簸;沟渠笔直光滑,排水迅捷。
这一切,都建立在这种名为“水泥”的平凡物质之上。
随后,一行人又参观了城外的水泥窑和研磨工坊外围。
远远望去,数座高大的立窑冒着滚滚浓烟(煅烧石灰石),工坊区规模宏大,车辆进出繁忙,但核心生产区域把守严密,无法靠近。
荀贞只能通过观察原料运输和成品输出,大致估算其产量。
规模之大,远超他想象。
中午休息时,杨文广忍不住对荀贞低声道:“先生,这水泥……简直是筑城修路的利器!若我江南水师战船能用此物加固,或者沿江修筑炮台、码头……”
荀贞微微颔首,眼中若有所思。
下午,参观北大学堂时,荀贞特意询问了是否有关于“水泥”或“建筑材料”的课程。
得到的答复是,有基础的“营造法式”和“材料辨识”课程,会提及水泥的应用,但具体配方和核心工艺,属于“高级匠作班”或“工坊学徒”内部传授,不对外公开。
傍晚回到驿馆,荀贞正与几名工匠随从复盘今日所见,推敲水泥可能的成分与工艺,仆役来报,李晨布政使来访。
李晨只带了郭孝一人,未着官服,笑容随和,仿佛只是寻常友人串门。
“荀先生,杨公子,今日参观,可还满意?”李晨落座,寒暄道。
荀贞拱手:“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尤其是那‘水泥’一物,观其应用之广,效用之宏,实乃巧夺天工。江南水乡,河网密布,若得此物加固堤防、修建码头,必能造福一方。”
荀贞顿了顿,试探道,“只是不知,此物……潜龙可愿交易?”
李晨与郭孝对视一眼,郭孝笑道:“文若兄果然快人快语。水泥此物,虽是我潜龙工坊产出,但既已广泛应用,瞒是瞒不住的,迟早会流传开。不过……”
郭孝话锋一转:“这水泥的用途,文若兄今日所见,恐怕远非全部。”
李晨接过话头:“江南造船之术,天下闻名。若能将水泥与木材、铁件结合,用于造船,尤其是大型战船或货运船只的关键部位,其坚固程度、抗腐蚀和抗撞击能力,或许能有质的提升。甚至,未来建造纯水泥结构的特殊船只,也未必不可能。”
杨文广听得一愣,下意识道:“水泥……造船?这……如何能浮于水上?布政使说笑了吧?”
李晨微微一笑,也不争辩:“现在或许看似荒谬。但技术之道,本就在于不断尝试与突破。就像一年前,有人说能用水泥铁筋架起百丈大桥,恐怕亦无人相信。如今,通蜀桥就在那里。”
荀贞心头剧震。
李晨这话,看似天马行空,却隐隐指向了一种可能——潜龙在水泥应用上的探索,已经走得很远,远不止于筑路修房。
而对方主动提及“交易”,甚至暗示更高级的应用(造船),这背后的意味,值得深思。
“布政使胸怀广阔,令人敬佩。”荀贞稳了稳心神,谨慎道,“不知这水泥交易,作价几何?又如何交付?”
李晨道:“具体细节,可由下面的人去谈。产量目前有限,优先供应自身建设所需。但匀出部分,以市价交易给江南的朋友,未尝不可。不过,我希望交易的不只是银钱,江南的优质木材、铜料、丝绸、茶叶,乃至……某些特殊的造船技艺心得,都可以作为交换。”
荀贞明白了,这是要以技术换技术,以资源换资源。
潜龙看中的,是江南积累的财富和某些领域的尖端技艺。
这笔交易,若成,对双方都有利。
“此事,荀某需禀明主公,方可定夺。”荀贞没有立刻答应,但态度已然松动。
“理当如此。”李晨点头,又与荀贞聊了些江南风物,便起身告辞。
送走李晨和郭孝,荀贞独坐沉思。
李晨对水泥技术的开放态度(至少是部分开放),既出乎意料,又显出其自信与长远的交易眼光。
看来,此番北行,“学他”这一步,或许真能有所得。
与荀贞聚焦于具体技术和务实交易不同,白狐晏殊的日程则显得更为飘忽。
晏殊拒绝了详细的向导安排,只让楚怀城跟着,带着哑仆,如同两个寻常的老儒生和随从,在潜龙城内信步而游。
他们去热闹的集市,听商贩吆喝,看货物种类和百姓购买力;他们去城外的村庄,与老农闲聊,询问租税、收成、农具;他们甚至混在北大学堂外围,听了几堂公开的算术和地理常识课。
晏殊看得多,问得细,但说得少。
楚怀城能感觉到,晏殊在观察,在比较,在吸收。
这位老谋士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仿佛要将潜龙城的每一处细节,都烙印在心底。
这日午后,晏殊看似随意地逛到了驿馆附近的一处清静茶楼。
巧合的是,荀贞与杨文广也正在此品茶歇脚。两拨人“偶遇”,自然凑到了一桌。
寒暄过后,晏殊捻着茶盏,状似无意地感叹:“江南富庶,甲于天下;西凉苦寒,兵甲称雄。可惜啊,中间隔着一个日渐疯狂的宇文卓,好东西流不过去,刀兵威胁却时时悬顶。”
荀贞抬眼看向晏殊:“晏兄何出此言?可是西凉有变?”
晏殊摇头:“非也。只是感慨。老夫在西凉,助董璋王子整顿内部,对抗董琥及宇文卓渗透,深知边地艰难,缺粮,缺铁,缺药,更缺稳定的财源和精巧的器物。而江南,物产丰饶,工匠精巧,丝绸、瓷器、茶叶、铜器、海盐……皆是西凉急需之物。同样,西凉的战马、皮革、良弓、镔铁,亦是江南所需。”
荀贞不动声色:“晏兄的意思是?”
晏殊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狐狸般的光芒:“文若兄,你说,若是西凉与江南,能设法绕过宇文卓,建立一条相对稳定的贸易通道,哪怕规模不大,对双方而言,是否都大有裨益?江南的货物可输往西凉,换取战马物资,增强实力;西凉则可获得急需的补给,稳定内部,更好地应对宇文卓和北面压力。此为两利之事。”
杨文广听得眼睛一亮。楚怀城也屏息凝神。
荀贞沉吟片刻,缓缓道:“想法甚好。然则,宇文卓控制中原要道,关卡林立,盘查森严。大宗货物,如何能瞒天过海?小打小闹,又无济于事。”
晏殊笑了:“宇文卓如今内外交困,对地方掌控力已大不如前。中原之地,并非铁板一块。总有缝隙可钻。陆路艰难,或可走水路?江南水师强大,若能秘密沿江而上,进入某些‘三不管’地带或与地方豪强合作,建立中转……再者,西凉与蜀地潜龙有盟,潜龙与江南如今也有了交往。这条线,是否也可借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总能找到愿意冒险合作的人,总能趟出一条路来。”
荀贞心中快速权衡。
与西凉秘密贸易,风险极大,一旦被宇文卓察觉,必成敌对借口。
但收益也同样诱人:稳定的战马来源,对江南组建更强骑兵至关重要;西凉的皮革、镔铁亦是军备所需。
更重要的是,若能借此与西凉董璋(及其背后的白狐)建立一种隐秘的联系,对江南未来的战略布局,或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此事……干系重大。”荀贞谨慎道,“非荀某一人可决,更需从长计议,周密筹划。风险需评估,线路需探查,合作方需绝对可靠。”
晏殊知道荀贞心动了,也不逼迫,举起茶盏:“老夫亦是随口一提,成与不成,皆看缘分与时势。今日能与文若兄在此清茶一盏,闲话几句,亦是快事。以茶代酒,敬文若兄。”
荀贞举杯相应。
两人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