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仁这个人,拿了钱是真办事啊!而且深谙如何将一件事渲染到极致。他那支笔,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还能让看客们觉得这“白”比雪还纯洁,这“活”比真蹦乱跳还带劲儿!
第二天一早,还带着油墨清香的《大公报》被报童们挥舞着,撒遍了天津卫的大街小巷。第二版上,那加黑加粗、触目惊心的标题,如同一记惊雷,再次炸响在津门百姓的头顶::魂慑津门!《金刚》奇威震死观客 —— 声光电三绝创寰宇奇观,未睹者终生成憾!
【大公报特稿】 民国廿一年 6 月 12日,天津英租界天宝影院再爆惊天奇闻!美国有声科幻巨制《金刚》放映至高潮段落,一位观影市民竟因影片太过逼真震撼,心神激荡之下猝然离世!
此等 以影摄魂 的千古奇事,非但未惊退观者,反倒让天宝影院门庭若市,无数市民争相购票,欲亲验这 生死一线 的极致视听狂欢!
自天宝影院开业以来,《金刚》便以 “开天辟地之奇片” 之名席卷津门。谁曾想,这股狂热浪潮中竟生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桥段。
昨日午后场,影片行至金刚攀帝国大厦、与战机浴血搏杀之段,银幕上巨兽咆哮震耳欲聋,战机轰鸣如在耳畔,光影交错间,那山崩地裂般的厮杀场面通过 western Electric 音响系统直击人心。忽闻观众席一声惊呼,一位年约五旬的观者竟直挺挺倒坐椅中,经英租界法医查验,已无生命体征 —— 医官直言:“影片声威太过,观者神情亢奋至极,心神为光影所摄,气血逆行而亡,实乃观影史上未有之奇!”
消息传开,街头巷尾议论沸腾,然世人非但无半分惧色,反倒趋之若鹜!昨日傍晚场门票两小时内售罄,今日预售队伍已排至英租界街口,更有富商豪绅掷重金包场,只为抢占最佳观影位。
“连人都能震死,这电影得奇到什么地步!” 排队市民李先生的话道出众人心声。亲历者无不盛赞:“那金刚如活物降世,毛发毕现,咆哮声震得座椅发颤,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幕而出!先前只闻胡蝶小姐风采,如今方知,《金刚》之奇更胜千百倍!”
天宝影院经理高森先生颇具魄力,为让津门父老尽享此旷世奇作,连夜检修设备,加设安保与急救人员,确保每位观者既能体验 “魂飞魄散” 之奇,又无后顾之忧。
他坦言:“当初引进《金刚》,便知其必有石破天惊之效,却未料其震撼力竟至如此!这恰证明有声电影之伟大,天宝楼愿为天津卫带来更多寰宇奇珍,让大家足不出津,便尝天下之鲜!”
据悉,该片之 “新”,在于有声技术颠覆传统,声浪如涛,远近错落,听者如临其境;其 “奇”,在于金刚巨兽栩栩如生,丛林搏蟒、踏碎纽约之景,皆如亲历;其 “怪”,在于能摄人心魄,让观者魂随影动,喜怒哀乐尽为银幕所控 —— 如此 “新奇特” 三绝之作,放眼天下,唯有天宝影院可得见!
逝者已矣,然其以生命印证《金刚》之奇,实乃津门娱乐史之佳话!今朝津门父老,谁不愿亲赴天宝影院,亲历这 “震彻魂魄” 的视听盛宴?
须知人生苦短,若未睹《金刚》之奇,未感声光电之威,终是此生一大憾事!门票告急,欲购从速,赴一场酣畅淋漓、惊心动魄的光影之约,见证一个时代的娱乐传奇!
何心仁这篇极尽夸张、颠倒黑白、博人眼球的报道一经刊登,确实如同他之前所预言、所保证的那样,再一次引爆了天津的电影市场,其效果甚至比开业时胡蝶亲临剪彩带来的效应更加猛烈、更加畸形,仿佛在滚热的油锅里又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花。
报纸上市不到两个钟头,得到消息的、被标题勾得心痒难耐的汹涌人潮,便再一次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地吞噬了英租界的伦敦道。
这一次,挤在影院门口的不再是来看明星风采的影迷和单纯好奇的市民,更多的是抱着一种猎奇、探险、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略带挑衅和证明心态的男人们。
他们手中用力挥舞着钞票,脸上带着过度亢奋和“老子偏不信邪”的神情,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着,唾沫星子在燥热的空气里横飞:
“我你妈倒要看看,这个《金刚》到底有多邪乎,能把人吓死?”
“哥们儿我走南闯北,嘛阵仗没见过?今儿个就来试试这洋玩意儿的深浅!”
“你他妈到底买不买票?!别磨蹭!爷们不想活了,让爷们也尝尝这‘魂飞魄散’的滋味!”
售票窗口前早已挤成了沙丁鱼罐头,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了缝隙,汗水、烟草和廉价头油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的浊流。维持秩序的几名华捕和影院伙计,嗓子都喊得劈了叉,警棍在人堆边缘徒劳地比划着,依旧难以遏制人群野兽般的躁动和向前挤压的力量。钞票像雪片一样,从无数只手中奋力伸出,塞进那狭小的售票口,换出来的薄薄票根被紧紧攥在手里,汗湿了也不松开,仿佛那不是一张电影票,而是一张通往另一个疯狂世界的、证明自己胆量的通关文牒。
接下来的几天,天宝楼影院再次陷入了持续的火爆甚至可以说是癫狂的状态。每天从早到晚连轴转的场次,几乎场场都座无虚席,连走廊里临时添加的木头板凳都供不应求,晚到一步的人只能悻悻地看着“满座”的牌子,听着里面传出的隐约轰鸣声,心里像有猫抓一样。
然而,王汉彰站在二楼那间视野最好的办公室窗前,指间夹着快要燃尽的香烟,俯视着楼下街道上依旧喧嚣不止、迟迟不愿散去的人群,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生意火爆带来的短暂喜悦,早已被一种越来越清晰的不安和忧虑所取代。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片虚假繁荣、畸形热度下面所隐藏的危机与暗流。
正如他所观察到的,前来看电影的观众结构发生了显着的变化。大部分都是青壮年男性,而且其中明显以那些好勇斗狠之辈、街面上的混混青皮、码头上扛大个的苦力、以及一些无所事事、专爱惹是生非的乡下土玩闹占了相当大的比例。
这些人来看《金刚》这部电影,与其说是欣赏艺术,不如说是一种纯粹的感官刺激寻求、一种精力过剩的宣泄,和一种向旁人证明自己“胆大”、“不怕死”、“够种”的幼稚举动。
于是,影院内的整体氛围也随之变得格外躁动、粗野甚至是乌烟瘴气。每当银幕上金刚发出那撼天动地的咆哮,开始疯狂地破坏城市,与战斗机殊死搏斗时,放映厅里便随之爆发出各种更加响亮的怪叫、刺耳的口哨、以及不堪入耳的粗口和喝骂,仿佛银幕下的这些男人们,正在与那虚幻的巨兽隔空较劲,比拼着谁的声音更大,谁的胆子更壮。那种原始的、非理性的狂热,几乎要掀翻放映厅的屋顶。
而电影散场后,这些被影片刺激的精力过剩、情绪亢奋的男人们,往往还沉浸在那种暴力的余韵中,意犹未尽。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口角摩擦,比如不小心撞了一下肩膀,或者踩了一脚,都可能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瞬间演变成拳脚相加的全武行。
“操你妈!你踩我脚了!”
“踩你脚?我你妈应该踩你逼嘴!”
“哎哟我操!不服是吗?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你不是南开大学的学生吗?满分一百分,你九十几吧!“
”呵呵,知道……嗯,你他妈九十几吧!“
短短几天,影院大厅里、甚至放映厅内就发生了不下七八起斗殴事件。椅子被砸坏了好几张,地毯上溅了血,弄得乌烟瘴气。全靠着王汉彰青帮“通”字辈大佬的身份镇着,以及管事老许带着一众伙计和请来的几个“硬手”拼命弹压,才没闹出更大的乱子。但每次平息事端,都让王汉彰感到一阵心力交瘁。这哪里还是什么高级娱乐场所,简直快成了南市“三不管”的擂台场了。
女性观众几乎绝迹。偶尔有几个摩登女郎在家人的陪伴下前来,也被这乱哄哄、充满汗臭和危险气息的环境吓得花容失色,往往看不了半场就仓皇离去。
王汉彰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他深知,一个想要长久经营、立足上流社会的健康娱乐场所,绝不能失去女性观众。她们不仅是重要的消费群体,能带动更多的消费,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秩序约束和格调提升剂。有女眷在场,男人们多少会收敛一些,注意一下言行举止。
可如果没有了女人的存在,长此以往,天宝楼“粗暴”、“混乱”、“下等人聚集地”的口碑只会越来越差,最终彻底沦为社会底层混混和莽夫们宣泄过剩荷尔蒙的肮脏据点,这绝非他王汉彰投入巨资、耗费心血想要的结果。他想要的是名利双收,是成为津门娱乐的新标杆,而不是一个大型斗殴俱乐部。
他急需一部能够平衡观众结构、重新吸引女性和新派知识分子走进影院的新片子。《金刚》的奇观效应虽然凶猛,但副作用也太大,而且总有厌倦的时候。就在他为此事愁眉不展,反复思量该如何吸引更多的女性观众,风尘仆仆的高森,带着一身上海滩的摩登气息,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