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汉彰愁得坐立不安,感觉火都要烧上房顶的时候,伙计进来通报,《大公报》的记者何心仁来了。
王汉彰一听,眉头就拧成了疙瘩。这个何心仁,是天宝楼开业时,他花了二百块大洋请来写捧场报道的笔杆子。
此人拜在《大公报》采访部主任、青帮“大”字辈老头子张迅之的门下,论起来和自己同属“通”字辈,算是师兄弟。他这个时候上门,还能有嘛事?肯定是嗅到了“影院死人”的血腥味,跑来挖独家新闻,甚至是想趁机敲上一笔的!
王汉彰本能地想让伙计找个借口把他打发走,清静一会儿。但转念一想,这帮无冕之王可不是好惹的。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们能把你捧上天,也能把你踩进泥里。
你今天把他轰走了,这就是不给他面子,把他得罪狠了,回头他在报纸上给你胡写一通,什么“天宝楼阴气森森”、“电影索命缘由成谜”,那这门生意可就真的彻底掉进泥潭,永世不得翻身了。
想到这儿,王汉彰压下心中的烦躁,对伙计摆了摆手:“请他到我办公室来吧。”
不一会儿,何心仁就晃荡着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长衫,头发有些乱,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职业性的精明和猎奇的光芒。一进门,他没说安慰话,也没直接问死人事件,反而拱了拱手,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开口就是一句:“师弟,我给您道喜了啊!”
这句话如同一个闷棍,敲得王汉彰心头火起!这他妈不是故意来消遣老子是什么?他阴沉着脸,自顾自地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下,从烟盒里取出一支“555”香烟,也没让何心仁,“啪”地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透过袅袅青烟,冷冷地盯着何心仁,慢悠悠地说道:“哦?何师兄,您这话是怎么说的?呵呵,我这喜从何来啊?”
何心仁浑不在意王汉彰的态度,笑嘻嘻地凑到办公桌旁,自来熟地从烟盒里也抽出一支烟,就着王汉彰放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这才说道:“师弟,我听说昨天下午,你们天宝楼影院里面,看《金刚》吓死了一个胖厨子,那个大胖子得有三、四百斤,没错吧?”
王汉彰盯着他那张看似随意却充满探究欲的脸,足足看了一分钟,直看得何心仁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发僵了,这才突然冷笑一声,把半截烟头狠狠摁在烟灰缸里:“老何!咱们都是一个门槛里的弟兄,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今儿个跑来,说这云山雾罩的话,到底是嘛意思?是觉得我王汉彰现在落了难,好欺负,特意来消遣我的是吗?!”
何心仁见王汉彰真动了气,连忙收起那副嬉皮笑脸,正色道:“哎呀呀!汉彰师弟!误会!天大的误会!我何心仁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吗?我真是来给你道喜,给你指一条明路的!”
他凑近了些,继续说道:“咱们天津卫,是北方第一大港口,九河下梢,华洋混杂,嘛样的新鲜玩意儿没见过?嘛样的好东西没吃过?别管是嘛新鲜玩意儿,想要在咱们天津卫的码头上一炮而红,站稳脚跟,那就必须得沾上三个字——新、奇、怪!”
他见王汉彰眉头微动,似乎听进去了一些,便趁热打铁的接着说:“你这有声电影《金刚》,占了个‘新’,画面声音,活灵活现,也占了个‘奇’。开头这几天,靠着胡蝶小姐的名头和这新鲜劲儿,火得一塌糊涂,这不假。”
何心仁话锋一转,继续说:“可师弟啊,你得明白,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太太小姐,好奇心重,忘性也大!再好的东西,等这阵风过去,热度一下来,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到时候,你这买卖也就回归平常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汉彰沉默着,不得不承认何心仁这番话确实戳中了要害。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一些:“何师兄,您见多识广,说的在理。您就别跟我这卖关子了,您仔细说说,这‘喜’到底从何而来?这‘明路’又该怎么走?”
何心仁见王汉彰上了道,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却故意卖了个关子,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王汉彰会意,立刻朝门外喊了一声:“来人,给何先生上两瓶冰镇的可口可乐!”
伙计很快端上来两瓶冒着寒气的“可口可乐”。何心仁也不客气,拿起一瓶,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满足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嗝,这才用手背抹了抹嘴,继续说道:“汉彰师弟,本来呢,按正常路子,你们这天宝楼的热乎劲儿,也快过去了。可现在,你们电影院里面死了这么一个人,那可就跟别家彻底不一样了!这‘怪’,不就来了吗?”
“怎么个不一样法?”王汉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
“你想想,”何心仁眼睛里闪着光,“别管是京戏、评剧,还是河北梆子、河南坠子,唱了几百年了,看戏的人有哭的,有笑的,有叫好的,有往台上扔大洋的,你听说谁看戏给活活吓死在戏园子里的?没有吧!你这个有声电影,本来就是个顶新的玩意儿,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虽然有人觉得晦气不敢来了,可你架不住更多的人心里痒痒啊!他们得琢磨啊,这电影到底是有多吓人?能把一个大活人,还是个好几百斤的大胖子,给活活的吓死过去?这得是多大的动静?多真的场面?”
他顿了顿,观察着王汉彰越来越亮的眼神,加重了语气:“这就好比当年杨小楼唱《长坂坡》,也没见谁吓死,但要是真有一个看戏的死在当场,你信不信,接下来一个月,全天津卫的戏园子都得排《长坂坡》,票都得抢疯了!”
何心仁说的嘴角边都泛起了白沫:“人们看的不是戏,是那个‘劲儿’!是那个‘传闻’!现在,这个‘劲儿’就在你这天宝楼!如果我借着这个势头,再在《大公报》上给你这么一写,‘探秘天宝楼:惊魂《金刚》为何能吓死活人?’‘实地探访,带您领略足以致命的视听震撼!’……就凭咱们天津卫老少爷们儿这爱看热闹、爱追新奇、不信邪的性子,你猜猜,得有多少人砸锅卖铁,也得跑来你这天宝楼,亲身体验一下,这能吓死人的电影,到底是个嘛意思?!”
王汉彰听着听着,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仿佛一道强烈的阳光,瞬间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对啊!自己这几天光想着怎么把这丑事捂住,怎么消除影响,走的完全是“堵”的路子,结果是越堵越糟,人心惶惶。
可何心仁这招,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把坏事当成了噱头,大大方方地“疏”导出去,利用人们的好奇心,把这致命的缺点,包装成了独一无二的卖点!这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绝妙好计!
“妙啊!何师兄!绝了!真他妈绝了!”王汉彰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步,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亢奋的红光,“师兄,您这脑袋是怎么长的?这帮子弯弯绕,让你这么一说,全通了!堵不如疏,堵不如疏啊!高,实在是高!”
他快步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何心仁:“嘛也别说了,何师兄,就按您说的这个法子办!您放心,规矩我懂,绝不能让您白忙活!咱们还按上次的规矩办,润笔费只多不少!另外,以后您来天宝楼看电影,终身免费!”
何心仁得意地笑了起来,知道这事儿成了。他将剩下的半瓶可乐一口气喝完,把瓶子往桌上一顿,顺手将桌上那大半盒“555”香烟极其自然地揣进了自己的口袋:“得嘞!有汉彰师弟你这句话,你就把心放肚子里,等着在家坐着数钱吧!我这就回去构思稿子,保管明天一早,让全天津卫都讨论你们天宝楼的《金刚》!”
说完,他冲着王汉彰拱了拱手,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王汉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日来压在胸口的巨石仿佛被移开了。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依旧有些冷清的街道,嘴角却泛起了一丝充满期待的笑意。危机?或许真的是一场转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