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刚刚拐进伦敦道,距离天宝楼电影院还有二百米远,就被堵得寸步难行。前面黑压压一片,全是攒动的人头,议论声、叫卖声、小孩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仿佛整个天津卫看热闹的人都涌到了这里。黄包车夫焦急地按着喇叭,自行车铃响成一片,却谁也动弹不得。
看到这样的场面,王汉彰心头一沉。他猛地推开车门,对司机吼道,“就在这儿等着!”随即带着两个贴身伙计,一头扎进了密不透风的人堆里。
“借光借光!劳驾让让!”伙计在前边奋力开路,王汉彰阴沉着脸跟在后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臭和廉价烟叶混合的味儿,各种议论声不可避免地钻进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天宝楼里头吓死一个!”
“真的假的?看电影还能看死人?”
“千真万确!我二舅家的邻居就在巡捕房当差,刚传来的信儿!”
“啧啧,我就说那洋玩意儿邪性,画个毛茸茸的大猴子,能是嘛好东西……”
“死的嘛人知道吗?”
“不知道呢!听说是个二百来斤的大胖子!不过,别管死的是嘛人,天宝楼这回算是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王汉彰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心,这些议论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咬着后槽牙,拼命往前挤,好不容易才蹭到影院大门前。只见门口已经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几个印度巡捕趾高气扬地挥舞着警棍,驱赶着过于靠近的人群。穿着黑色制服的华捕和几个西装革履的英国警官在门口进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弯腰就准备抬起封锁线钻进去。
“出去!滚出去!”一个裹着红头巾、满脸大胡子的印度阿三,立刻提着警棍横了过来,用生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中国话呵斥道,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轻蔑。
这几天积压的烦躁、焦虑、还有对天宝楼屡生事端的莫名怒火,在这一刻被这个印度巡捕傲慢的态度彻底点燃了!王汉彰猛地挺直腰板,指着对方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破口大骂:“我操你妈了个大血逼的!滚你妈了个逼啊!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认识我是谁吗?你他妈要是不认识,我今天就让你认识认识!”
他这一通酣畅淋漓的津骂,如同机关枪一样扫射出去,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连旁边几个看热闹的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
那印度巡捕虽然听不懂具体内容,但从王汉彰那喷火的眼神和决绝的气势,完全明白这绝对是顶级的侮辱和挑衅!他脸色涨得通红,嗷嗷叫着一把举起警棍,作势就要打下来。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一个身影飞快地从旁边冲了过来,一把按住印度巡捕的手臂,低声用英语呵斥了几句。来人转过身,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对着王汉彰连连作揖:“王督察!王督察!息怒,息怒!千万别跟这新来的印度老坦儿一般见识!他嘛也不懂,就是个生瓜蛋子,回头我好好收拾他!您快请进,里面正等着您主持大局呢……”
这是伦敦道巡捕分局的一个华籍沙展,姓刘。天宝楼开业前,王汉彰没少打点他,开业那天最好的包厢也给他留了位置。
王汉彰重重哼了一声,狠狠瞪了那还在不服不忿的印度巡捕一眼,没再纠缠,对刘沙展点了点头,撩开封锁线,带着伙计快步走进了影院大厅。
一进大厅,一股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原本灯火通明、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几个巡捕和技术人员的身影。放映厅的门开着,里面光线昏暗。
影院的主事老许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小跑着迎了上来,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老板,您可算来了……”
他把王汉彰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汇报,“人……人就在里面,右边靠过道那个位置。咱们的人之前偷偷看了,身上没伤,周围也没血,估计……估计是自己有啥毛病,看电影一激动,过去了……我想跟那几个英国警官解释,可人家根本不听咱说话啊……”
王汉彰阴沉着脸,透过放映厅的门,能看到两个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和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英国警官正围在那一动不动的人影旁。他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不是凶杀,是意外,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关键是,怎么让这些英国佬也这么认为,并且尽快把这件事定性,把影响降到最低。拖延下去,光是流言就能杀死天宝楼。
他沉吟片刻,把声音压得极低,对老许说:“你去,准备四个红包。要快。”
老许连忙点头:“明白,老板,包多少?五十块大洋?”
王汉彰摇了摇头,伸出食指:“每个包里,装一百英镑。”
“多……多少?”老许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声音都变了调,“一百……英镑?!”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英镑能换十块左右大洋,这一百英镑就是一千大洋!顶他这样的大管事两年的薪水了!这手笔也太骇人了!
王汉彰叹了口气,脸上是看透一切的疲惫和决断:“照我说的去做!快去!现在不是心疼钱的时候!这帮洋鬼子,胃口大着呢。要是给的少了,他们随便找个由头,说这是凶杀案疑点重重,把咱这楼封上十天半个月,那损失就不是这几百英镑能打住的了!快去!”
老许不敢再多言,一溜小跑着去账房准备。
不一会儿,四个厚厚的、沉甸甸的红包就到了王汉彰手里。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努力挤出一丝镇定,走向那几位显然是主导者的英国警官。
“几位警官,辛苦,辛苦,我是租界巡捕房特别任务处的,电影院的老板是我表哥……”王汉彰用流利的英语打着招呼,先是自报家门,然后委婉地提及影院愿意全力配合,并承担一切必要的“善后费用”和“辛苦费”。
交谈中,他巧妙地将“可能因自身疾病突发”的信息传递出去,同时,双手看似随意却又精准地将四个红包分别塞进了几位警官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那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友好的肢体接触。
指尖传来的厚度让几位英国警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带队的那位警司,脸上严肃的表情瞬间冰雪消融,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和蔼的笑容。他拍了拍王汉彰的肩膀,用英语说道:“王督察,不必过于担忧。经过我们初步的、非常专业的勘查,这位可怜的先生显然是死于突发性的心脏衰竭,这是一起非常不幸的意外事件。既然是意外,那就主要属于你们影院和家属之间的民事调解范畴了。我们警方会出具相应的证明。通知他的家属来处理后续事宜就可以了。这个案子,可以终结了。”
看着几位英国警官心满意足地离开,王汉彰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打发走了官面上的麻烦,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根据老许壮着胆子从死者身上翻出的几张“隆宇海货铺”的收款单据,派出去的伙计很快带回了消息:死者是南市“得月楼”饭庄的采买,姓杜,是个五十多岁的大胖子,平时看着身体还挺壮实。
目标明确,王汉彰立刻安排了在南市地面儿上威名赫赫的安连奎出面。安连奎也没多话,亲自去了一趟得月楼。那饭庄东家一听是天宝楼死了人,又见是安连奎亲自过来“商量”,心里就先怯了三分。
等到被带到影院,亲眼看到直挺挺、脸色青紫的杜采买,那东家心里更是明白,人死不能复生,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更何况对面是王汉彰和安连奎这两尊他惹不起的大神。
最终,在王汉彰表态愿意出于人道主义,支付二百块大洋作为抚恤,并且安连奎在一旁“敲边鼓”的情况下,得月楼东家也只能自认倒霉,唉声叹气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找人抬着尸体走了。
官面和苦主两边总算暂时摆平,王汉彰累得几乎虚脱。然而,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天宝楼电影院看电影吓死个大活人”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天津卫的大街小巷。尽管事情本身已被定性为意外,但民间流传的版本却越来越邪乎。
有人说那《金刚》片子本身带着西洋的邪术,能勾魂摄魄;有人说天宝楼上次着火就烧死了冤魂,如今是恶鬼作祟;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一个白毛女鬼在影院房顶上飘……谣言越传越离谱,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票房的一落千丈。
接下来的几天,天宝楼影院的门可罗雀,与之前的门庭若市形成了惨烈的对比。尤其是深夜的通宵场,几乎是空无一人,只有放映机孤独地在空荡荡的厅里转动。看着每日惨淡的营收报告,王汉彰心急如焚,嘴角起了一串明晃晃的燎泡,吃饭喝水都疼得钻心。
“老板,要不,咱们也来个特别减价大酬宾?先把人拉回来再说?”管事老许看着王汉彰嘴角的泡,小心翼翼地提议。
王汉彰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缓缓摇了摇头。降价这个法子,他不是没想过。可这价格一旦降下去,就等于自贬身价,以后再想涨回来,顾客就不认了。
而且,在这种“闹鬼”、“晦气”的舆论风口上,单纯降价可能效果有限,甚至会让一些人觉得你是心虚。他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一时间竟真的有些束手无策,感觉一股无形的火,从心里一直烧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