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应元年秋末,剑南道的晨雾还未散尽,大渡河南岸的安西军大营已响起晨号。湿漉漉的校场上,士兵们正擦拭着铠甲上的露水,远处的了望塔上,猩红的“李”字大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李倓刚在中军帐与郭昕敲定突袭七盘关的细节,帐外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负责警戒南诏军营的斥候,马鞍上还挂着染血的箭囊。
“殿下,太子仪仗已过雅州,距大营不足三十里!”斥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另有一事蹊跷,昨夜南诏军营异动频繁,马俊使者的帐篷外,多了几个形迹可疑的货郎。”
李倓心中一凛。三日前他收到太子心腹快马送来的蜡丸密信,知晓鱼朝恩在长安构陷之事,也得知长兄亲赴剑南的消息。他本已命巡逻队加强对马俊的保护,没想到鱼朝恩的动作竟如此之快。“郭昕,你立刻带三百弩骑去南诏军营外围接应,若遇突发状况,优先护住马俊。”他抓起案上的横刀,“我去营门迎接太子。”
此时的营门外,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已出现一队整齐的仪仗。太子李豫的青色旌旗在晨雾中格外醒目,五百名东宫卫率身着明光铠,手持陌刀,队列严整如墙;而鱼朝恩派来的“护卫”则穿着杂色军服,跟在队伍末尾,眼神不时扫向营内的防御工事。李豫掀开车帘,远远就看到立于营门的李倓,一身银甲衬得他面容愈发刚毅,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战场的风霜。
“长兄!”李倓快步上前,单膝跪地行礼,“末将李倓,恭迎太子殿下。”
李豫连忙扶起他,指尖触到他甲胄上的凉意,心中一酸:“三弟一路辛苦,父皇在长安日夜牵挂你的安危。”他刻意加重“父亲”二字——这是皇子对皇帝的私下表称,既避违制之嫌,又暗透皇室亲厚,“这些将士们面有风霜,却目光如炬,不愧是安西铁军。”他目光扫过李倓身后的士兵,话语里带着由衷赞许。
就在两人寒暄之际,南诏军营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几声短促的呼哨。郭昕带着一队弩骑疾驰而来,马鞍上绑着一个被绳索捆住的汉子,汉子身披破烂的货郎衣衫,脸上的刀疤在晨光下格外狰狞——正是潜入南诏军营的死士陈六。马俊紧随其后,青色短打被划破数处,手中仍紧紧攥着那枚铜制翻译令牌。
“殿下!太子殿下!”郭昕翻身下马,将陈六狠狠按在地上,“此人深夜潜入马俊帐中行刺,被巡逻队当场擒获!从他怀中搜出了这个!”他将一封用油纸包裹的书信递了上来,信封上还沾着些许血渍。
李豫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接过书信,指尖刚碰到信封上的火漆,便认出这是神策军常用的封缄样式——与鱼朝恩呈给父亲的密报如出一辙。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身影,声如洪钟地喝道:“李将军!此等通敌铁证,你还欲狡辩?”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鱼朝恩安插在剑南的眼线、神策军监军窦文场。他本是负责“协理”军需的监军,仗着鱼朝恩的势,在营中素来跋扈。此刻他抢步上前,从太子手中“请”过书信,展开后朗声道:“‘致异牟寻王:待某破吐蕃,当为大王奏请复封云南王,开黎、雅二州互市,茶马之利三分予南诏……’”他念到“复封云南王”时,故意停顿,目光扫向太子带来的东宫卫率——这“私许封号”四字,本就是朝廷大忌。
“太子殿下明察!”窦文场将书信高举过顶,语气沉痛如泣血,“云南王封号乃先皇所定,非陛下亲旨不得复封。李将军手握三万大军,私与外藩定约,此乃僭越之举!若他效仿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名拥兵自重,剑南半壁江山危矣!为保大唐基业,请殿下即刻将李将军收押,交由圣人发落!”他刻意不提“通敌”,只以“僭越”“拥兵”构陷,既触痛肃宗对安史之乱的阴影,又为自己留了转圜余地。
东宫卫率们闻言,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李豫。而安西军士兵则怒目圆睁,纷纷将手按在兵器上,营门前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李倓身后的亲兵队长刚要开口反驳,就被李倓用眼神制止了。
“窦监军何必危言耸听?”李倓缓步上前,银甲上的霜气逼退几分浮躁,“此人乔装货郎行刺我军使者,身份不明;此信既无某之印信,又无南诏签章,仅凭字迹相似便定僭越之罪,恐难服众。”他转向李豫,躬身行了个军礼,“长兄既奉父命前来查察,当知某素来以军纪为天。营中自有往来文书、人证为凭,恳请入帐详核,还将士们一个清白。”
李豫心中已有判断。他昨夜在驿站收到李涵的第二封密报,知晓窦文场与鱼朝恩的勾结,此刻见窦文场急于定罪,更觉事有蹊跷。“传朕口令,所有人原地待命,任何人不得擅自喧哗。”他沉声道,“窦监军,李将军,随我入中军帐。”
中军帐内,烛火通明。李豫端坐于主位,李倓与窦文场分立两侧,郭昕、马俊及几名核心将领侍立帐下。陈六被两名安西军士兵按在地上,头颅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浑身不停颤抖。
“窦文场,你指证此信为李倓所书,凭据何在?”李豫将书信平铺于案上,指尖点在“互市”二字上,“三弟在灵武时所书战报,某随身携带。你看这字迹——他久在西域,握笔力道沉雄,转折处有沙场风霜之气;而此信笔锋拘谨,倒像长安书吏的笔法。更兼墨色不同,战报用龟兹墨,黑亮不晕;此信用松烟墨,色灰易洇,你如何解释?”
窦文场心头一紧,额角渗出细汗,却仍强撑着辩解:“殿下有所不知,剑南多产松烟墨,李将军或许入乡随俗换用本地墨锭!何况此信从刺客身上搜出,刺客欲杀马译语灭口——马译语是李将军亲派的使者,这难道不是‘杀人灭口’的铁证?”他转向马俊,声调陡然拔高,“马译语!你与李将军商议南诏盟约时,他是否提过‘复封’‘互市’之事?若有隐瞒,便是同罪!”
马俊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本线装簿册,双手举过头顶:“太子殿下明鉴!小人每次与异牟寻会谈,都按安西军规制记录,每页都有南诏长史的签字和营印!异牟寻只盼朝廷能念及先皇旧恩,恢复他祖父皮逻阁的封号,共同夹击吐蕃,从未提过私分茶马之利!这簿册请殿下过目,小人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军法!”
“一派胡言!”窦文场还想狡辩,就被李倓打断了。
“窦监军既不知墨,又不知某的习性,何以断言此信是某所写?”李倓命亲兵取来墨匣,将龟兹墨放在案上,墨锭泛着西域松脂的光泽,“某在西域五年,惯用以龟兹松脂混合油烟制成的墨锭,书写时力透纸背而不洇。你看此信‘利’字,右侧竖画已晕开半分——这是长安松烟墨的通病,某从不使用。”他拿起李豫带来的战报,两相对比,“字迹仿得再像,也仿不出沙场拼杀的笔力。”
李豫拿起书信仔细一看,果然如李倓所言,“治”字右下角有淡淡的墨晕,而他随身携带的李倓亲笔战报,字迹清晰锐利,墨色饱满发亮,两者对比悬殊。窦文场的额头渗出冷汗,却仍嘴硬:“就算墨锭不同,也不能证明信不是他写的!或许是他故意用松烟墨混淆视听!”
“好,那我再请两位证人进来。”李倓拍了拍手,帐外走进两人。一人身着安西军校尉服饰,腰佩横刀,正是擒获陈六的巡逻队长;另一人身穿驿卒服饰,肩上背着一个红色的驿包,包上绣着“加急”二字,腰间挂着一枚鎏金驿牌。
“末将赵虎,参见太子殿下、李将军。”巡逻队长单膝跪地,“昨夜三更,末将率队在南诏军营外围巡逻,发现此人鬼鬼祟祟地潜入马译语的帐篷,手中握着匕首和这封信。末将当即下令放箭,射中他的左肩,随后将其擒获。此人被抓时,还想吞毒自尽,是末将及时撬开他的嘴,搜出了这瓶鹤顶红。”他将一个小玉瓶呈了上来,瓶身上刻着神策军的标记。
窦文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小玉瓶是鱼朝恩赐给死士的信物,他曾在神策军大营见过。
“你是什么人?”李豫转向那名驿卒,注意到他驿牌上的“八百里加急”字样。
驿卒连忙伏在地上,额头贴紧冰凉的地面:“小人王忠,是剑南道驿馆的递夫,专司传递安西军与长安的军情文书。按兵部驾部郎所定规制,军中信件需登记收发人、时日,还要加盖驿馆印记,阻拦或篡改军情者,依律当斩。”他从驿包中取出账簿,双手奉上,“这是近三月的登记册,其中有郭昕将军从长安捎来的密报,详述窦监军的职责——并非协理粮草,而是监视李将军。”
李豫接过账簿,翻到郭昕的密信那一页。郭昕的字迹刚劲有力,上面写着:“鱼朝恩恐倓殿下功高,派窦文场为监军,名为协助粮草,实则监视军情,命其寻机阻挠战事,若有机会便伪造罪证,诬陷倓殿下通敌。窦文场已多次克扣安西军粮饷,导致士兵无粮可食,幸得南诏接济才未生哗变。”信末还有郭昕的签名和长安驿馆的火漆印记,日期正是李倓弹劾神策军克扣军饷之后。
“窦文场,你还有何话可说?”李豫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墨匣都震得作响,“你克扣军饷致士兵无粮,阻挠战事延误军机,更勾结鱼朝恩伪造证据诬陷忠良——桩桩件件,皆违国法,皆负圣恩!”他刻意加重“圣恩”二字,提醒窦文场,他的官职与性命皆系于皇帝一念之间。
窦文场“噗通”一声跪倒,官帽都滚落在地,头发散乱如枯草:“殿下饶命!是鱼朝恩逼我的!他说若我不能扳倒李将军,便将我贪墨粮草的事捅到圣人面前,还要杀我全家!”他膝行着爬向李豫,手指死死抠着地面,“小人愿戴罪立功!鱼朝恩还派了二十名死士藏在大营西侧竹林,穿黑衫系红带,待小人诬陷得手,便刺杀殿下嫁祸安西军!他还说……还说等掌控了安西军,就逼圣人立傀儡太子!”
李倓和李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他们没想到鱼朝恩竟如此丧心病狂,连太子都敢下手。
“你说的是实话?”李豫冷冷地问,“那二十名死士现在何处?有何标记?”
“在大营西侧的竹林里,他们都穿着黑色劲装,腰间系着红色腰带作为标记!”窦文场连忙回答,生怕晚了一步就被处死,“鱼朝恩还交代,若事情败露,就放火烧了中军帐,毁掉所有证据。”
李倓立刻对郭昕使了个眼色,郭昕会意,转身快步走出帐外,命人去西侧竹林搜捕死士。
帐内,李豫亲手扶起李倓,指腹抚过他甲胄上的刀痕——那是安史之乱时为护驾留下的伤痕。“三弟,委屈你了。”他将密诏塞进李倓手中,“父亲派我来,一是为辨明真相,二是为助你破敌。他早察觉鱼朝恩野心,只是碍于拥立之功暂不动他,这密诏便是给你的尚方宝剑。”
李倓接过密诏,看到“若鱼氏有异动,可先斩后奏”的字句时,眼眶微微发热。他一直以为父皇被鱼朝恩蒙蔽,没想到父皇早已暗中布局。
“窦文场,你揭发逆谋有功,但克扣军饷、构陷忠良之罪亦难饶恕。”李豫的声音恢复了储君的威严,“来人,将他打入囚车严加看管,待平定吐蕃,押解回京交由父亲处置。”他转向瑟瑟发抖的陈六,语气缓和几分,“你本是江湖中人,为保妻儿才受鱼朝恩胁迫。若能供出他在剑南的所有眼线,朕便饶你性命,将你妻儿送往江南,给你们良田五亩安身。”
陈六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眼中闪过挣扎与希冀,声音沙哑如破锣:“殿下…真能保我妻儿周全?鱼朝恩的人,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
“君无戏言。”李豫点头。
陈六不再犹豫,将鱼朝恩在剑南的眼线名单和联络方式一一供出,其中包括几名剑南地方官和神策军将领。李倓命人详细记录,随后将陈六暂时收押。
不多时,郭昕返回帐内,身后跟着几名士兵,押着二十名穿着黑色劲装的死士,每人腰间都系着红色腰带。“殿下,所有死士已全部擒获,无一漏网。”
李豫站起身,走到帐中央,目光扫过帐内的将领们:“诸位将士,鱼朝恩在长安构陷忠良,在剑南暗设杀手,其心可诛!但大唐的江山,绝不能毁在这种奸佞手中!朕以太子之名下令:即日起,剑南所有地方军和神策军残部,统一由李倓将军节制;东宫卫率编入安西军,参与突袭七盘关的战事。”
他将那半枚鱼符按在李倓掌心,黄铜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三弟,父亲有旨——‘先破吐蕃,再回师清奸’。朕留在此地为你调度粮草、肃清内奸,你只管放手去战。长安那边有我和父亲,绝不会再让你受此等诬陷。”
李倓接过鱼符,黄铜的触感沉甸甸的。他望着李豫信任的目光,又看了看帐外整装待发的士兵,心中的热血瞬间沸腾起来。“末将遵旨!”他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三日之内,必破七盘关,将吐蕃人赶出剑南!”
帐外的晨雾早已散去,阳光洒满了安西军大营。李倓身着银甲,率领将领们走出中军帐,校场上的士兵们看到太子与李将军并肩而立,纷纷高举兵器欢呼起来。欢呼声震彻云霄,连大渡河的流水声都被盖过。
窦文场被押上囚车时,看到李倓正与郭昕查看舆图,手指在七盘关的位置重重一点。他心中充满了悔恨——若不是贪生怕死投靠鱼朝恩,此刻他或许还能留在长安安享荣华,而非成为阶下囚。
陈六则被带到驿馆,写下了鱼朝恩的所有罪证。他望着窗外飞驰的驿马,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场战事早日结束,他能带着妻儿远离长安的是非之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稳度日。
李豫站在了望塔上,看着李倓率领安西军和东宫卫率向七盘关进发,队伍如一条银色的长龙,在剑南的山道上蜿蜒前行。他从怀中取出李倓在灵武时写的战报,字迹依旧豪迈有力。“三弟,朕等着你凯旋的消息。”他轻声说道,目光望向长安的方向——鱼朝恩的好日子,到头了。
七盘关的吐蕃营寨中,尚结息正悠闲地喝着酥油茶,他以为李倓被长安的流言所困,根本无暇发起进攻。而千里之外的长安,鱼朝恩还在等待陈六的捷报,丝毫没有察觉,一张由兄弟联手织就的大网,已向他悄然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