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涵的决定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核心团队中激起了压抑的波澜。
当顾晓婷得知要再次削减本已少得可怜的守军口粮,并将最后一点机动资源全部投入地窖时,她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是她内心激烈权衡的节奏。最终,她没有反对,只是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你确定要这么做?一旦被发现,军队的愤怒会立刻烧向我们。杜恭那边,也会立刻看清我们的‘虚弱’。”
“我们没有选择。”林默涵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苏羽需要‘燃料’,无论这燃料是物资,还是时间。没有突破,一切都是空谈。这是最后的赌注。”
顾晓婷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物资我来安排,尽量隐秘。但口粮削减,瞒不过柳青妍和士兵们。”
“我会亲自去和青妍谈。”林默涵道。
与柳青妍的谈话更加艰难。当她听到还要削减口粮时,那双总是清澈坚定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近乎崩溃的哀伤和愤怒。“圣公!”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弟兄们……弟兄们已经快站不起来了!很多人靠着墙根才能勉强巡逻!再减……再减就不是战斗,是等死!” 她想起那些年轻士兵饥饿却依旧挺直的肩膀,想起他们眼中对自己的信任,心如刀绞。
林默涵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也没有用大道理说服她。他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地说道:“青妍,我知道这很难,非常难。但请相信我,这是为了争取一个可能……让所有人都活下去的机会。我需要你再坚持几天,用你的威信,用你和士兵们的情谊,稳住他们。告诉他们,这是最艰难的时刻,挺过去,或许就有转机。”
柳青妍看着林默涵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那一丝孤注一掷的微光,所有的愤怒和委屈,最终都化作了沉甸甸的责任。她紧紧抿着嘴唇,直到血色褪尽,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有再说,转身离去,背影僵硬却依然挺直。她知道,自己将成为士兵们怨气的直接承受者,但她也知道,林默涵肩上的担子,比她更重百倍。
与此同时,在阴冷的地窖中,苏羽的世界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顾晓婷那番“重现现象而非理解原理”的点拨,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被理论枷锁束缚的思维。他不再执着于构建完美模型,而是开始疯狂地罗列“可能的相关变量清单”。
清单长得吓人,从爆炸当量的模拟(用不同配比和数量的火药)、特定频率的能量脉冲(他试图设计简陋的电磁装置)、到当时实验室可能存在的特殊物质(他根据记忆列出化学式,让顾晓婷寻找可能的替代品,哪怕是类似的矿物或植物提取物),甚至包括环境因素——月相、地磁场强度、甚至空气离子浓度(他只能用最土的办法尝试测量)。
地窖里逐渐堆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不同纯度的硝石硫磺木炭、找到的几种颜色怪异的矿石、简陋的铜线圈和磁石、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罐、甚至还有几坛顾小兰帮忙收集的、据说在某些古老祭祀中用过的“无根水”(雨水)。这里不像实验室,更像一个原始巫术和蹩脚科学混合的作坊。
苏羽就在这杂乱中工作,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失败是常态。一次小规模火药试验差点引发塌方;尝试用电磁装置激发矿石毫无反应;“无根水”除了有点脏,看不出任何特别。每次失败都让他更加焦躁,但每次也让他排除掉一些错误选项。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异常的亢奋状态。他感觉到自己正在逼近某个模糊的边界,虽然不知道边界后面是什么。
而林默涵承诺的“阶段性成果展示”,也提上了日程。这需要苏羽的配合,制造一个看起来足够震撼、足以唬住人(尤其是杜恭)的“神迹”。这对苏羽来说是个全新的挑战——不是追求真实效果,而是追求视觉效果和心理冲击。
他选择了相对最可控的火药。精心调配了一种燃烧时会产生浓烈彩色烟雾(加入了一些研磨的矿物粉末)和巨大声响,但实际爆破威力一般的配方。然后设计了一个简单的延时和连锁引爆装置,可以让几个放置在不同位置的药包依次爆炸,形成一种“阵法启动”般的错觉。他还偷偷拆了自己一件衣服里的金属丝,做了几个小机关,让爆炸时能有电火花闪烁,增加神秘感。
这个过程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滑稽。他,一个追求真理和实效的科研者,现在却在精心策划一场骗局。但一想到这是为了争取那渺茫的真实希望所必需的烟雾弹,他又强迫自己投入十二分的“匠心”。
顾晓婷则在更广阔的战场上布局。削减口粮的命令以“集中储备,应对官军可能的总攻”为名,通过柳青妍极其艰难地推行了下去。士兵中的不满如同即将沸腾的开水,全靠柳青妍的个人威望和以身作则(她将自己的口粮减到了最少)勉强压住盖子。顾晓婷的“清风”像最敏锐的触角,监控着军营中每一个危险的苗头,同时,她开始有意识地在杜恭的势力范围内,散播关于“圣公正在炼制终极破敌神器,需汲取天地精华,故需集中物资”的流言,为即将到来的“展示”铺垫。
陈知谨也接到了任务,利用他最后的公信力,在民众中宣扬“坚守待变”,“神器将成,一举破敌”的说法,努力将饥饿的注意力转移到对“希望”的期待上,尽管这希望连他自己都感到虚幻。
压力最大的依然是林默涵。他行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一边是即将失控的内部,一边是虎视眈眈的外部,而脚下所谓的“希望”,一半是地窖里苏羽那虚无缥缈的探索,一半是他自己策划的空中楼阁般的骗局。他时常在深夜惊醒,梦见青溪城在冲天火光和愤怒的吼声中崩塌。但每当黎明来临,他必须将所有的疑虑和恐惧深深掩藏,以最镇定、最不容置疑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成了自己编造的故事中最核心的演员,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手握着一张足以翻盘的底牌。
杜恭的伤渐渐好转,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蛰伏,开始更加活跃地接触手下,同时也更加留意林默涵这边的动向。顾晓婷散播的流言,他自然听到了,但他那双见惯了江湖伎俩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他需要看到更多“实在”的东西。他手下与童贯方面的暗中接触,也并未完全停止,成了一条隐伏的暗线,两头下注。
青溪城就在这种极度内紧外松、真实与谎言交织的脆弱平衡中,又挨过了几天。每个人都到了极限,饥饿像钝刀割肉,希望像风中残烛。
终于,苏羽在地窖里,用光了最后一份顾晓婷冒险送来的特殊矿物粉末后,对着一个按照他最新猜想布置的、包含火药、电磁触发和特定物质阵列的简陋装置,屏住了呼吸。
而林默涵也决定,不能再等了。就在明晚,在杜恭和部分核心头目面前,进行那场“神器威能”的展示。
真实与虚幻,希望与骗局,生存与毁灭,都被推到了悬崖的边缘。下一步,是坠入深渊,还是能踏上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通往归途的跳板?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