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阴冷似乎渗入了苏羽的骨髓,与他内心的焦灼形成了冰火两重天。油灯的光芒将他趴在杂乱图纸上的身影映照得如同鬼魅。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合眼了,眼前跳动的不是数字和公式,而是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和破碎的记忆残像。那次爆炸的核心数据终究是遗失了,生物计算机里的碎片信息支离破碎,难以拼凑出完整的图景。他尝试了无数种假设,构建了十几个漏洞百出的模型,又亲手将它们一一推翻。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能量……守恒被打破了?不,不可能,一定是转化成了我们无法理解的形式……”
“时空曲率……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产生可观测的褶皱?把我们那个实验室所有的能量加起来也不够……”
“难道……是量子隧穿效应的宏观表现?可几率……”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划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回去?这个最初让他感到荒谬和恐惧的念头,此刻却成了他全部精神世界的支柱。他害怕失败,不仅仅是因为这意味着大家可能都会死在这里,更因为他无法接受自己作为团队的技术核心,在如此关键的问题上束手无策。这种无力感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恐惧。他甚至开始嫉妒柳青妍,至少她可以握紧长剑,明确地知道敌人是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他,面对的是一片虚无的理论深渊。
就在这时,地窖的门被轻轻推开,顾晓婷端着一点勉强可以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但苏羽还是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直到看清是她,才稍稍放松。
“吃一点。”顾晓婷将东西放在他手边,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如同天书般的演算,“有进展吗?”
苏羽颓然地摇摇头,抓起那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机械地啃了一口,味同嚼蜡。“没……没有。方…方向太多了,每…每一个都需要验证,可我…我们什么都没有……”他声音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
顾晓婷沉默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确认安全就离开。她走到苏羽对面,也盘膝坐了下来,这个举动让苏羽有些惊讶。她很少会参与具体的技术讨论。
“苏羽,”顾晓婷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不需要完全理解原理。”
苏羽愣住,不解地看着她。
顾晓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地窖厚厚的土层,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我们是被‘抛’过来的,像一个偶然掉进池塘的石子。现在,我们不是要弄清池塘为什么存在,水的成分是什么。我们只是要找到办法,让池塘再把我们‘吐’出去,或者,制造一次类似的‘溅起’。”
她的比喻简单粗暴,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羽混沌的思绪。是啊,他们不是要建立完整的时空穿越理论,他们只是要重现一次“现象”!就像原始人不需要懂摩擦生热也能钻木取火!
“但…但是,”苏羽结巴着,思维却开始高速运转,“重…重现条件……我们不知道哪些是关键条件。能量类型?物质状态?还是…还是特定的时空坐标点?”
“把我们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条件,都罗列出来。”顾晓婷冷静地说,“能量,我们虽然没有粒子对撞机,但火药爆炸、甚至雷电,都是能量释放。物质……当时实验室里有哪些特殊材料?尽可能找替代品。至于时空坐标……”她顿了顿,“我们就在这里,这个‘点’本身就可能是坐标的一部分。”
苏羽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顾晓婷的话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不是通往理解,而是通往尝试。“对…对啊!也…也许不需要完全复制,只…只需要达到某种‘阈值’或者引发某种‘共振’?”他猛地扑向旁边的图纸,抓起炭笔就开始写画,之前僵化的思路瞬间活络了许多。
“需要什么,列单子给我。”顾晓婷站起身,“记住,我们时间有限。城外的眼睛,城内的暗流,都不会等我们太久。”
她转身离开,留下苏羽一个人在地窖里,对着新的思路陷入更深的疯狂演算中。这一次,他的眼中除了偏执,更多了一丝名为“可能性”的微光。
城头的风似乎带着比往日更重的寒意。柳青妍紧了紧身上单薄的甲胄,掌心传来的冰冷让她保持着清醒。她沿着城墙慢慢走着,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士兵们看到她,会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尽管那腰身可能因为饥饿而微微佝偻。她能读懂他们眼中的东西:依赖、信任,还有那隐藏在深处的、对明天是否还能吃到东西的恐惧。
她停在东门那个巨大的、用废墟勉强填补起来的豁口前。这里曾是修罗场,现在依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和血腥味。几个士兵蜷缩在避风的角落里,抱着长矛打盹,听到她的脚步声,立刻惊醒,慌乱地想要站起。
“坐着吧,歇会儿。”柳青妍轻声说,在他们旁边也坐了下来。这个举动让士兵们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将军,但也很少如此……平易近人。
“怕吗?”柳青妍望着城外无尽的黑暗,突然问道。
一个年纪看起来比顾小兰大不了多少的士兵,嘴唇哆嗦了一下,低声道:“怕……怕饿。”实话实说,反而让其他几个士兵也跟着点了点头。
柳青妍心里一酸。他们不怕打仗,不怕死,却怕这慢慢吞噬力气的饥饿。这比明刀明枪更折磨人。
“我也怕。”柳青妍坦然道,这意外的坦白让士兵们都惊讶地看向她。“我怕守不住这里,怕对不起死去的兄弟,怕辜负了把性命交到我手里的你们。”
她转过头,看着他们,夜色中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但是怕没有用。我们越怕,童贯越高兴,城里那些想捣乱的人就越嚣张。我们只有一条路,就是握紧手里的家伙,守住脚下的地。不是为了什么大道理,就是为了让我们自己,还有城里那些老弱妇孺,能有一口喘气的机会。”
她的话很朴实,没有华丽的鼓舞,却像一股暖流,悄然流过士兵们冰冷的心田。那个年轻士兵用力擦了擦眼睛,握紧了长矛:“将军,我们听你的!饿死也不当孬种!”
柳青妍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起身继续巡视。她知道,光靠言语无法填饱肚子,但至少,可以让这些饥饿的躯体里,还保留着一股不肯倒下的气。
顾小兰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蘸着微温的盐水,小心地擦拭着一个重伤员额头上的冷汗。那是个在缺口争夺战中失去了一条腿的年轻义军,高烧不退,已经说明话两天了。他的母亲,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就守在旁边,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只是机械地握着儿子滚烫的手。
美乐安静地趴在伤员的脚边,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份悲伤。
“娘……饿……粥……”伤员在昏迷中喃喃。
老妇人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颤抖着手想去摸怀里,却只摸到空瘪的衣襟。顾小兰鼻子一酸,几乎也要落下泪来。她偷偷从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里,省下了一小撮炒米,此刻连忙拿出来,用小石臼捣成极细的粉末,混进水里,用小木勺一点点喂进伤员干裂的嘴唇。
老妇人感激地看着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顾小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做完这一切,她疲惫地靠在墙边,抱着膝盖。地窖里的研究,城头的压力,姐姐和姐夫的殚精竭虑……这一切都太沉重了。她好想念以前那个只需要烦恼考试和零食的自己。可是,当她看到老妇人眼中那绝望中透出的一丝感激,看到美乐依赖地蹭着她的脚踝,她又觉得自己不能倒下。她或许救不了所有人,但至少,可以尽力让眼前的痛苦减轻一点点。这种渺小却具体的“有用”,成了支撑她的力量。
陈知谨的毛笔悬在纸上,久久无法落下。他试图写一篇新的安民告示,却发现所有的辞藻都如此空洞。圣贤之道,在饥肠辘辘面前,显得如此迂阔。他放下笔,走到窗边,看着清冷的月色下寂静(或者说死寂)的街道。杜恭白日那番作态,他看得分明。那绝非忠心耿耿,而是审时度势下的权宜之举,甚至可能包藏祸心。而圣公他们似乎在筹划着什么极其隐秘的大事,连他都无法与闻。这种被排除在核心之外的感觉,让他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担忧。青溪这艘破船,正在驶向未知的惊涛骇浪,而掌舵者们,似乎将希望寄托在了一个连他们都无法言说的方向上。
夜深了,林默涵却没有丝毫睡意。他独自站在指挥所的院子里,仰望着星空。顾晓婷带来的关于杜恭手下与童贯接触的消息,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内部的裂痕已经清晰可见,只差一个火星就能引爆。苏羽那边进展不明,而粮食……最多还能支撑三天,三天后,饥饿的民众和士兵,将彻底失去控制。
他回想起白天杜恭出面镇场的情景。杜恭是在押注,押注他们还有底牌,押注那个地窖里的“新武器”。一旦他发现底牌可能是空的,或者胜利无望,他会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向童贯,甚至可能拿他们的人头去做投名状。
必须稳住杜恭,至少在研究出结果,或者……彻底失败之前。
也必须加快苏羽的进度。
林默涵走进屋内,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起草一份命令。他决定,明天再削减一部分守城士兵的口粮,将节省下来的、以及“清风”设法从民间秘密搜集到的一点东西,秘密送往地窖。这是极其危险的举动,一旦被发现,军队可能立刻哗变。但这是他能为苏羽争取到的,最后的资源了。
同时,他还要想办法,给杜恭一个“希望”,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盼头”。也许……该是时候,让苏羽的“研究”,有一点“阶段性成果”展示了,哪怕那成果是虚假的,只要能暂时稳住人心,争取时间。
这是一场危险的走钢丝,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深渊。而他,必须带着所有人,走过这段最黑暗的路。
他放下笔,吹熄了油灯,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之中。只有眼中那一点不灭的星火,在漆黑的瞳孔深处,静静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