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瘫软在地,一动不动。数月以来,无数银钱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兜兜转转,竟仍回到原地。一切挣扎,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怎么样?”金姐慢步走进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可曾骗过你?”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地的女子,语气渐冷:“这帮人有用吗?你来来回回跑了这些时日,怎么还看不明白?这事根本办不成!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是拿着你的银子,找借口在搪塞你。”
她弯下腰,声音压低了几分,似嘲似怜:“傻姑娘,听我一句,收好剩下的银子,回家去吧。”
“不!一定还有办法!”女子忽然挣扎起身,猝然跪行至金姐面前,一把攥住她的裙摆,仰起的脸上泪痕交错,“金姐,您知道门路的,对不对?您肯定有办法……”
金姐沉默地注视她片刻,目光深沉难辨。终于,她悠悠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老裕丰茶馆,去就说一号雅间等人。然后就在里面坐着等。或许会有一线机会。”
自那天离开赌坊之后,宋少轩便时常在茶馆里见到那女子的身影。她从清早坐到日暮,一日复一日地等,却许久不见齐二爷露面。斗蛐蛐的时节早已过去,铺子里一天天冷清下来。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就像这时局一般,叫人心里发沉。几十年来,朝廷办事拖沓成性,才颁布的法令转眼就如石沉大海,连一点涟漪也未见得泛起。
早在几十年前,十三行便已察觉洋人的银币大小不一、成色参差,却反倒借此差价赚得盆满钵满。短短数年间,数以亿计的银币涌入国中,留下触目惊心的财政亏空。
朝廷不是没有打算。自铸银币以抵御洋钱之议早已有之,可究竟用“两”还是与墨西哥鹰洋保持一致,竟争论数十年不休。
各地机械局相继开办,仍是一片混乱。直至几十年后的今天,才突然说定下了。“圆两之争”尘埃落定,所有造币厂尽数收归国有,改铸宣统龙洋。
宋少轩不由得摇头冷笑。银子早已在赔款时流失殆尽,到现在才他娘想起来统一币制。只剩不到一年光景,又还有什么用?
正自摇头感慨间,却见邓、王、赵三位掌柜踱步进了茶馆,朝宋少轩齐齐一拱手:“小掌柜,别来无恙啊?”
“哟,三位掌柜今日怎得闲来?快请坐喝茶。不过先说好,小的这儿可再没有汝窑能卖啦。”宋少轩迎上前,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这个小滑头,还提汝窑!那一笔你可没少赚吧?瞧这茶楼都翻新了。”赵掌柜没好气地笑骂,“今天可是给你送财路来了,别说咱们不惦记你。”
邓掌柜也含笑接话:“是桩好事,特意来抬举你生意!”
“哦?怎么个抬举法?”宋少轩表面客气,心中却顿生警惕。这世上哪有白来的“抬举”,不是算计便是坑。
王掌柜不绕弯子,直言道:“你这儿地方宽敞,正好给咱们做“换货场。只要您点头,每逢初一十五,我们包下场子,只准同行进入。您照常卖茶,这合作如何?”
“成是成,”宋少轩略作沉吟,“但总得有个托底的价吧?我把熟客都清走了,若你们的人只逛不喝,我岂不赔本还赚不到吆喝?”
“宋小子!这分明是天大的好事,你怎么还不识抬举?我几时让你吃过亏?”赵掌柜一拍桌子,顿时来了脾气。
“得,上回那个瓶子您忘了?开口要我四千两!我真该给您磕一个,求您今后别再这么“抬举”我了。门在那边,您请便。”宋少轩丝毫不让,抬手就指向门外。
“这……”赵掌柜一时语塞,气势顿消,颓然坐回凳上。
“嚯,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儿?怪不得小掌柜没好脸色。”邓掌柜恍然大悟,摇头笑道。
“我倒有个主意,”王掌柜起身打圆场,“不论来多少人,每人收二十文铜板作‘茶水费’,点茶另算。如此可好?”
“这还差不多,还是王掌柜明白事理。”宋少轩见好就收,当即点头。
“那就说定了,三日之后咱们就先办一场。还请掌柜切记,当日不可接待外客。”王掌柜拱手说道。
“好说,好说。”宋少轩含笑应下,一路送三人出门。
谁知刚踏出门槛,便见一男子疾步上前,朝着王掌柜倒头就拜:“师傅,我知错了,求您饶我这一回!”
王掌柜霎时脸色铁青,拂袖斥道:“走开!我没你这个徒弟。王宝,把他赶走!”
那男子如遭雷击,抬起头时面如死灰。他瞥见王掌柜身后跟着的陌生青年,浑身一颤。师父,竟已新收了徒弟?难道他……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王宝上前一拦,护着王掌柜上了人力车,回头鄙夷地瞥了一眼愣在原地的王财,随即招呼车夫速速离开。
王财失魂落魄地望着人力车渐行渐远,良久才缓缓起身,浑身无力地倚在墙角发愣。
这些日子,他过得并不顺遂。本钱太少,根本收不来像样的货。世上哪有那么多漏可捡?小打小闹,终究是饥一顿饱一顿。
古玩这一行,素来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可他这点微薄积蓄,又哪撑得过三年?附近一带能跑的早就跑遍了,如今已是无以为继。
原本指望磕头认错,师傅能念在多年抚养的情分上重新收留他。却没想到,师傅早已新收了徒弟,往日恩情尽抛脑后。自己的算盘彻底落空,往后这日子,该怎么熬下去?
正自彷徨无措,一辆马车倏然停在一旁。齐二爷从车上下来,扬声朝店里喊道:“宋小子,雅间现在有人没?”
宋少轩应声迎出:“有人。还是那位坐庄的姑娘,等了您好些天了。”
“嗯,知道了。”齐二爷点了点头,随即又朝自己来的方向指了指,随口问道:“刚才琉璃厂那几位来找你做什么?”
“嗐,打算借我这儿做换货场,过几天要来办一场。”宋少轩语气轻松地回答。
“呵,看来是撑不住了,开始往外漏东西了。”齐二爷轻笑一声,迈步跨过门槛走进茶馆。
两人这番随口之言,却一字不落地钻进王财耳中。他眼中忽然闪动起一丝光亮,低头盘算片刻,心里悄悄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