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单纯的光线缺席，而是以一种具有重量与质感的实体形态统治了这片位于缅泰边境、饱经创伤的谷地。
它浓稠得如同亿万只墨色飞蛾的翅膀叠加凝固，不仅贪婪地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
似乎连声音都被其厚重的外衣吸收、消解，只留下一种压迫耳膜的、近乎真空的死寂。
唯有远处那几堆直升机残骸仍在执拗地燃烧，跳跃的火焰如同垂死巨兽不甘熄灭的心脏。
在无边的墨色中徒劳地撕开几片不规则、疯狂摇曳的橘红色缺口，将周围那些被冲击波摧残得如同断肢残骸般的焦黑树木和嶙峋怪石。
投射出扭曲变形、时长时短、如同地狱群魔在举行最后狂欢般的诡异阴影。
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焦糊味、血腥味以及那股钻进鼻腔就挥之不去的、蛋白质烧焦后特有的甜腻恶臭，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散。
反而与丛林夜间升腾起的、带着腐烂植物与湿冷泥土气息的浓雾相互纠缠、融合。
形成一种粘附在皮肤毛孔上、顽固萦绕在嗅觉神经末梢的、属于死亡与毁灭的冰冷余韵。
“利刃”小队在这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沉默地跋涉，每一步踏出，军靴都会深深陷入湿滑粘腻、仿佛具有吸盘般引力的腐殖质层中。
发出“噗嗤、噗嗤”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沉闷声响，仿佛大地本身在对这群不速之客发出疲惫而不满的叹息。
抬着张建国的简易担架此刻显得异常沉重，每一次不可避免的颠簸都让那几根临时找来的、坚韧却不堪重负的树干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
仿佛下一秒就会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彻底断裂。张建国紧闭双眼，强效镇痛剂让他陷入了一种半昏半醒、意识漂浮的迷糊状态，但偶尔路面的剧烈晃动，或是担架磕碰到凸起的树根石块时。
还是会让他从喉咙深处无法控制地挤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带着痛苦颤音的、沉重的吸气声，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刺痛着每一个队友的耳膜。
“嘿……黑熊……你……你小子……是不是……该他妈……考虑减肥了……”
土狼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如同一个漏光了气的老旧风箱，他抬着担架冰凉的后杆，感觉自己的两条手臂已经从酸麻过渡到了彻底的麻木。
仿佛那已经不是属于自己身体的部件，“老子……这胳膊……都快……快他娘的……不是……自己的了……感觉……跟……跟拎着两坨……冻硬的……猪肉……没啥区别……回去……
你小子……要是不……不请客……满汉全席……起步……老子……就……就把你……那条……坏掉的胳膊……剁下来……卤了……下酒……”
“闭……闭上……你的……鸟嘴……土……土狼……” 张建国没有睁眼，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依旧顽强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往外挤，带着一种失血过多后的虚弱与不容置疑的执拗
“再……再他娘……啰嗦……等老子……好……好了……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塞进……炊事班的……馒头机里……和……和上二斤……
猪油……做成……特大号……猪肉大葱包……喂……喂连队……那几条……看见你就……摇尾巴的……军犬……”
走在最前面，用开山刀艰难开辟路径的岩罕，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猛地举起了紧握成拳的右手，手背上青筋虬结。
整个小队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所有人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在刹那间屏住，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
以及远处火焰燃烧偶尔传来的“噼啪”爆裂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惊心。
岩罕微微侧过头，那双在夜色中依然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耳朵仿佛在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最细微的振动。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凝重：“有动静……前方……十一点钟方向……那片蕨类后面……像是……机械传动？很轻微……但……不是自然的声音。”
所有人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如同被拉到极限的弓弦。连担架上的张建国都努力睁开了沉重如灌铅的眼皮，浑浊的目光试图穿透浓密的黑暗。
难道还有漏网之鱼，如同毒蛇般潜伏在侧？或者是桑坤手下闻讯赶来的、更加难缠的搜索队，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这么近的距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的时刻，一直沉寂的、被罗小飞如同握着救命稻草般紧紧攥在手中的卫星电话，突然再次传来了那熟悉的、细微却如同惊雷般的振动声。
这嗡嗡的震颤，在此刻绝对死寂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如同直接敲击在每个人裸露的心脏瓣膜上，让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罗小飞的身上。
罗小飞迅速停下脚步，将沉重的身体靠在一棵树皮粗糙、散发着淡淡木质清香的巨大乔木树干上，仿佛能从这自然的造物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
他按下接听键，动作因为疲惫而略显僵硬，将那个冰凉坚硬的听筒紧紧贴在自己的耳朵上，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搏动的声音，与电话那头传来的细微电流噪音混合在一起。
“利刃，报告你们当前准确位置和伤亡情况。” 黄雅琪的声音传来，依旧是她那标志性的、仿佛永远不会产生任何波动的、如同西伯利亚冻原深处万年冰层般冷静的语调。
但若将听觉的敏锐度提升到极限，反复咀嚼那音调的每一个细微起伏，似乎能隐约捕捉到那平滑冰层之下。
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的紧绷感，像是一根被无形之手拉到极限、即将发出断裂哀鸣的合金琴弦，虽然未曾发出声音，却已蓄满了令人不安的、毁灭性的力量。
罗小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压着几乎枯竭的肺叶，吸入一口混合着硝烟、血腥和丛林湿冷气息的空气。
试图让自己那因为极度疲惫和紧张而有些沙哑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稳，他对着话筒，语速清晰地报出了他们刚刚借助GpS设备再次确认的、精确到米的坐标数字。
然后以一种近乎机械汇报的简洁语气补充道：“目标确认清除。我方一人重伤，左臂肱骨附近贯通伤，失血超过临界值，需要紧急外科手术和输血。
其余人员均有不同程度轻伤，体力严重透支，弹药所剩无几。正在按预定方案，向delta接应点撤离。”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仿佛被拉伸至无限的沉默。
只有通讯卫星转接时产生的、极其细微的、如同雪花落地的沙沙电流噪音，在这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这沉默仿佛拥有了实体般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罗小飞的胸口。
挤压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氧气，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乎窒息的错觉。
他几乎能透过这无形的电波，清晰地想象出黄雅琪此刻在某个灯火通明却气氛凝重的指挥中心里，站在那张巨大的、闪烁着无数光点和数据流的电子屏幕前。
看着代表他们这支残破小队位置的那个微弱光标，以及屏幕旁边可能实时显示的、关于遥远“桑氏庄园”的高清卫星图像或热成像信号。
那双平日里如同冰封湖面般的眼眸深处，此刻可能正在进行的、无人能知的、复杂到极致的计算、权衡，以及……某种危险的、正在突破临界点的决断。
然后，黄雅琪的声音再次响起，透过听筒传来，语速似乎比平时快了微不可察的一丝，那层仿佛亘古不变的冰冷声线下。
此刻仿佛有炽热的熔岩在暗流汹涌，即将冲破地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寒的冰缝中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毁灭的热量，被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不容任何转圜余地的决绝：
“罗小飞，听着。现在，立刻，给我‘桑氏庄园’的精确坐标。
主体建筑、独立的能源中心、武装人员主要营房、车辆仓库、所有你认为具有战略价值或者象征着那个毒瘤存在的高价值目标点，全部，一个不落地，给我清晰地标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