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盘桓两日,应酬完毕,补充了充足物资后,奕帆决定前往此行的最后一个重要目标——濠镜澳。
他对外宣称的理由是“考察西洋商情,为未来新港贸易做准备”。
第四日下午,“海鲸号”双桅福船悄然驶入了濠镜澳略显拥挤的港湾。
与广州港的喧闹不同,此地的氛围带着一种异样的混杂。
咸湿的海风里,除了熟悉的海腥味,还夹杂着浓烈的异域香料、腌臜的咸鱼以及热带木材的奇特气息。
港湾内,停泊着几艘船体高大、船型与中式帆船迥异的西洋商船,桅杆上挂着红底盾徽的旗帜。
岸上,最为醒目的便是那座有着尖顶的哥特式小教堂,与周围低矮的中式民居和商铺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荷兰人尚未大规模进入亚洲,葡萄牙人也还未有充足理由大规模修筑城墙和炮台,但一些欧式风格的石砌房屋已然矗立,显露出殖民地的雏形。
码头上人群熙攘,肤色各异。
有头盘布巾的阿拉伯商人,有皮肤黝黑的南洋水手,更有一些头戴插着羽毛的宽檐帽、身穿紧身上衣和灯笼裤的葡萄牙人。
几名头戴铁盔、盔上装饰着一撮红色缨毛的葡萄牙士兵,挎着形制古怪的火绳枪,在码头巡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人群,那撮红毛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他娘的,这些红毛鬼,打扮得跟唱戏的似的。”陆苗锋压低声音,咧了咧嘴。
徐光启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西洋建筑和船只,眼中充满了学者式的探究欲望道:“船体结构、建筑风格,皆与我中华迥异,其中必有物理可循。”
程潇波则更关注水文和港口布局,默默记在心中。
奕帆此行目标明确。
他早已通过王家的关系,联系上了一位在濠镜澳活动的关键人物——加西尔亚教士。
此人是耶稣会传教士,精通葡汉双语,常居中葡商人之间,担任翻译和引荐人,在本地颇有影响力。
奕帆只带了陆苗锋、程潇波、徐光启和四名最为精干的镖师,将大部分人手留在船上戒备,随后便直奔城中葡人聚居的商馆区。
在一座以花岗岩垒砌、形同小型堡垒的商馆建筑内,他们见到了加西尔亚教士。
他年约四十,身着黑色教士袍,面容和善,眼神却透着精明。
“愿主保佑您,尊敬的奕先生。”
加西尔亚用略带口音但流利的汉语说道,“王家已经来信说明了您的情况。
不知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奕帆开门见山:“加西尔亚神父,久仰。我此来,是想见识一下贵国的……火器。”
加西尔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头道:“请随我来。”
在加西尔亚的引领下,众人穿过戒备森严的庭院,步入一间宽敞的议事厅。
厅内陈设混合了东西方风格,最显眼的便是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绘制精细的世界航海图,以及一幅色彩阴郁的基督受难像。
长桌后,坐着一位身着考究深色呢绒外套、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葡萄牙人。
他便是此地葡萄牙人自治议事会的理事之一,佩德罗·阿尔莫多。
“欢迎,来自遥远北方的奕先生。”
佩德罗站起身,语气平淡,带着殖民官员特有的傲慢与审视,道:“加西尔亚神父盛赞您的慷慨与远见。
不知您对什么货物感兴趣?丝绸?瓷器?还是茶叶?”
他故意避重就轻。
奕帆不卑不亢,直视对方,用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答道:“理事阁下,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我家族在琼州(海南)新设商栈,地处偏远,常受海盗与不服王化的土着骚扰。
听闻贵国火器犀利,特来求购一些,用以自保。”
佩德罗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对这番说辞并不完全相信,但生意上门,没有拒绝的道理。
“原来如此。奕先生果然有眼光。我葡萄牙的火器,确是世间一流。”
他拍了拍手,一名侍从立刻捧着一个长条木盒走了进来。
佩德罗亲自打开木盒,里面衬着红色天鹅绒,并排放置着三支造型各异的火枪。
他拿起第一支,枪管较长,结构相对简单,配有支架。
“这是火绳枪,射程远,精度尚可,是军队的主力装备。”
接着拿起第二支,枪身较短,击发机构更为复杂精巧,道:
“这是转轮打火枪,不怕风雨,可靠性更高,但价格昂贵,多为军官配备。”
最后,他指向第三支更短、如同大型手枪的武器,道:
“这是簧轮手枪,近战防身利器。”
奕帆仔细观瞧这些散发着金属冷光与机油味的武器,心中震动。
这就是领先于此时大明军械的西洋火器!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故作平静地问道:“这些火器,威力如何?射程几何?操作可复杂?”
佩德罗颇为自得地详细介绍起来,并叫来一名士兵在庭院中简单演示了火绳枪的装填与射击过程。
轰鸣的枪声与远处木靶上出现的破洞,让陆苗锋、程潇波等习武之人也为之动容。
“好家伙,这动静,这威力,抵得上苦练十年的暗器功夫了!”
陆苗锋低声对程潇波道。
徐光启则更关注其原理,喃喃道:“以机括击石引火,激发火药,推动弹丸……妙哉!此物若能仿制改进……”
奕帆听完介绍,心中已有计较。
他深知此时己方尚无能力大量采购和熟练使用这些火器,更关键的是缺乏相关的维护和弹药补给体系。
贸然大量购买,反成累赘。
但他必须借此机会建立联系,埋下种子。
“理事阁下,贵国火器果然名不虚传。”
奕帆赞道,“然我商栈初立,财力有限,且需熟悉操作。
此次便先采购这三支样品,一支火绳枪,一支转轮打火枪,一支簧轮手枪,并配足弹药,带回让护卫们先行熟悉。
待日后需求增大,再来与阁下洽谈大宗采购。”
佩德罗见奕帆只买三支,略感失望,但想到对方是王家引荐,且态度诚恳,未来或有大生意,便也点头同意:“可以。
这三支枪,连同弹药,共计一千五两白银。”
奕帆爽快地支付了一千五百两银票。
交割完毕,奕帆又道:“理事阁下,我家族亦有意经营海贸,未来或有许多地方需与贵方合作。
希望此次交易,是我们良好合作的开始。”
佩德罗收起银票,脸上笑容真诚了些道:“当然,奕先生是爽快人。
欢迎您随时再来濠镜澳。”
离开葡人商馆,走在异域风情的街道上,奕帆心情复杂。
既有亲眼见识先进火器,也有对濠镜澳现状的忧虑,更有对未来发展路径的深思。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逐渐远去的西洋堡垒,心中暗自发誓:“火器之利,必须掌握!
合作之门,已然打开。
待我鹤浦港成,船队壮大,定要在这波澜壮阔的大航海时代,为我华夏,争得一席之地!”
“海鲸号”再次升起风帆,载着新购的火器样品和更加开阔的眼界,驶离了濠镜澳,向着下一个未知的航程,破浪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