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泉州港在朝霞中苏醒,桅杆如林,帆影渐次升起。
奕帆一行人辞别了热情挽留的王家叔侄,在王家仆役的协助下,已将“海鲸号”所需的淡水、果蔬、肉食等物资补充得满满当当。
王金华与王辉腾亲自送至码头,临别之际,王金华再次紧握奕帆之手,恳切言道:“奕贤侄,南下路遥,风波难测。
我王家在沿海各主要埠头皆有相熟商号,已飞鸽传书,贤侄若遇难处,可凭此信物前往求助。”
说着,递过一枚刻有繁复海纹与“王”字的玉牌。
奕帆郑重接过,收入怀中,深深一揖道:“王员外、辉腾兄,深情厚谊,奕帆铭记。
待港址选定,基业初定,必再登门,与二位共商大计!”
“一路顺风!”
“后会有期!”
在王家叔侄的目送下,“海鲸号”再次起锚升帆,借着渐起的东南风,缓缓驶离喧嚣的泉州港,继续向南破浪而行。
船出泉州湾,海域愈发开阔。
闽地沿海,山峦起伏,礁岛星罗,与浙省风光又自不同。
海岸线上多见陡峭岩壁,奇石嶙峋,植被却异常茂密,一片苍翠。
季斌指着海图对奕帆道:“公子,前方便是厦门湾,内有鼓浪屿,亦是天然避风良港。”
行至午后,果然望见一处形似琵琶的美丽岛屿静卧碧波之中,这便是鼓浪屿。
但见岛上绿树掩映,已有不少红砖灰瓦的民居错落其间,最高处甚至建有观海亭台。
对岸陆地上,城池轮廓清晰可见,旌旗招展,显是人口稠密、已有行政建制之所。
奕帆立于船头,仔细观察良久,不禁赞叹道:“此地山环水抱,港阔水深,确是一处宝地!”
然而他旋即摇头,对身旁的徐光启、陆苗锋等人道:“可惜,可惜。
陛下明旨,需寻‘无大量人员居住且无军港’之地。
此岛民居颇多,对岸更有城池卫所,不符合圣意。
我等只能过门而不入了。”
陆苗锋咂咂嘴道:“啧啧,真是块好地方,白白便宜了别人。”
徐光启则道:“奕大哥不必惋惜,东南海岸线绵长,必有更适合我等开创基业之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之谓也。”
“海鲸号”绕着鼓浪屿航行观察一圈,记录下大致水文地貌,便不再停留,继续南下。
进入粤东海域,风光再变。
海水愈发澄澈蔚蓝,沿岸可见大片大片茂密的红树林,如同给海岸镶上了一条翠绿的裙边。
远处渔村点点,帆影穿梭,呈现出一派宁静而富庶的南国景象。
航行至第二日清晨,海平面上出现一座较大的岛屿轮廓,那便是南澳岛。
岛屿雄踞闽粤交界,地势险要。
尚未靠近,已能望见岛上山巅设有烽火台,岸边有军船巡弋。
一艘悬挂大明水师旗号的哨船很快靠了过来核查。
“来船停下!南澳水寨重地,报上名号!”军船把总高声喝道。
奕帆再次出示“商海使”凭证。
那把总验看无误,态度转为恭敬,但仍例行公事道:“原来是奕大人。此岛乃军事重地,寻常商船不得随意靠岸。
大人若要补充淡水物资,可至东侧指定码头,但不可久留,亦不可深入岛内。”
奕帆拱手道:“多谢将军提醒,我等明白。”
遂命船只按指引靠向东侧一处小型码头,迅速补充了些许淡水,并未多作停留。
离开时,奕帆对程潇波道:“潇波,记下此地。
南澳岛位置关键,扼守航道,且有官方水寨,今后我等船队北上南下,或可在此短暂停靠,补充给养。”
程潇波点头应下,在海图上做了标记。
又行一日,海况渐趋复杂,珠江口已然在望。
但见江海交汇,水势浩渺,烟波万里。
左右两岸,虎门、濠镜澳等地,城池营垒隐约可见,旌旗招展,军容肃穆。
珠江口作为岭南门户,防卫果然森严。
“海鲸号”刚驶入主航道,便被两艘体型更大、装备更精良的广东水师战船一左一右拦住。
一名千总模样的军官站在船头,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道:“前方船只听着!
此乃广东水师防区,立刻落帆接受检查!
出示关防文书!”
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水手们看向奕帆。
奕帆从容不迫,再次亲自出示了“商海使”牙牌与勘合文书。
那千总仔细验看,尤其是反复核对了司礼监和兵部的大印,脸色逐渐缓和,抱拳道:“不知是奕大人驾到,末将失礼!
大人请入港!”随即亲自引导“海鲸号”驶向广州码头。
船只靠岸,搭好跳板。
奕帆等人刚下船,便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气度不凡的中年官员在一众随从簇拥下走了过来。
此人正是广东按察司副使陈复升,他今日恰好在码头巡视漕运与海防。
陈复升见奕帆等人气宇轩昂,所乘虽为租用官船,但人员精干,心下好奇,遂上前询问道:“本官广东按察司副使陈复升,不知几位是?”
奕帆上前一步,依礼相见,递上凭证道:“下官奕帆,参见陈大人。
奉陛下之命,授‘商海使’一职,南下勘察港址。”
陈复升接过凭证一看,心中一震!
“商海使”!,他早已听闻朝廷有此新设官职,更知此人深得陛下赏识,背后还有秦王、司礼监张诚的影子,且江湖传闻其武功盖世,医术通神,没想到竟是如此一位英挺少年!
他立刻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容,亲手将凭证交还,朗声笑道:“哎呀!原来是奕大人!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今日得见,果然英雄出少年!
奕大人奉皇命南下,舟车劳顿,快请入城,让本官略尽地主之谊!”
不由分说,陈复升便热情地将奕帆一行人迎入广州城中,设宴款待。
席间,宾主尽欢。
陈复升对奕帆极尽赞誉之词,道:“奕大人年纪轻轻,便得陛下如此信重,委以开海重任,更兼武功医术,名动江湖,真乃国之栋梁,世之奇才!
本官在粤多年,亦深感海贸之利,然碍于祖制,诸多掣肘。
今有奕大人持节而来,另辟新港,实乃利国利民之壮举!
本官定当全力配合!”
奕帆谦逊道:“陈大人过奖了。
晚辈年少识浅,唯知尽心王事,为陛下分忧,为生民谋利。此番南下,还需陈大人及广东诸位同僚多多指点扶持。”
言谈间,奕帆似不经意问道:“听闻有些西洋佛郎机人,在濠镜澳一带活动?”
陈复升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又带着几分无奈道:“不错。那些小佛郎机人,自言来自什么‘葡萄牙’,数十年前便赖在濠镜澳不走,借口晾晒货物,逐年蚕食。
朝廷为免边衅,默许其居留,每年象征性收取五百两租金。”
他叹了口气,道:“区区五百两,便租下偌大一片地方,简直是……唉,有辱国体啊!”
奕帆听着,心中波澜骤起,面上却不动声色。
五百两!
后世那赖着不走、直至世纪末才收回的澳门,此时年租金竟如此低廉!
一股混杂着历史知情者的愤懑与身处其境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暗自握拳,心道:“待我实力足够,定要上书朝廷,重定章程,要么大幅提升租金,要么严格限制其居留权,只准贸易,不准筑城设防!
此等战略要地,岂容外人长期盘踞?”
但同时,他也从陈复升话语中捕捉到另一个信息——这些佛郎机人火器似乎颇为犀利。
这又让他心生警惕,若能见识一番,甚至……他心中萌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翌日,奕帆“商海使”抵达广州的消息不胫而走。
广州知府及各级官员纷纷前来驿馆拜访,言辞恭敬,礼物络绎不绝。
紧接着,本地的海商巨贾、乡绅员外也闻风而动。
首富吴家(暗地里从事大规模走私),派了能言善辩的大管家前来,送上厚礼,言语间极力攀附;
已致仕的林侍郎(其女嫁入吴家为媳)也派了子侄为代表,表达对开港事业的“关切”与“支持”;
还有掌控两广米粮命脉的冯家等等,皆派人前来示好。
面对堆积如山的礼品,奕帆态度明确,一律婉拒。
他对各位代表言道:“诸位好意,奕某心领。
然奕某奉旨办差,一言一行皆代表天家颜面,岂敢私受馈赠?
开港通海,乃朝廷大计,旨在惠及所有诚信经营之商贾。
若诸位有心,待港址选定,章程颁布,欢迎诸位依律前来,公平竞争,共谋发展。
届时,还需倚仗诸位之力。”
他这番不卑不亢、公私分明的表态,既守住了底线,也未完全断绝与这些地头蛇的合作可能,只是将合作置于阳光之下、规则之内。
众人见这位年轻的“商海使”如此老练,心下凛然,不敢再行试探,表面应酬一番后,便陆续告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