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放下南岭新井的施工图,纸角折痕还留在指尖。她没抬头,只将图纸轻轻推到案侧,站起身时衣袖扫过墨碟边缘。门外侍从低声通报,外国学者子与丑已在东议事厅候着,本国教师寅也到了。
她点头,朝厅内走去。
议事厅中央摆了三张木椅,子坐左,丑坐右,寅立在稍后位置。子年岁已高,白发束在脑后,眼神沉静。丑穿着素色长袍,面前放着一本薄册。寅双手交叠,指节微白。
“开始吧。”艾琳坐在主位,声音不高。
子先开口,讲的是北方城邦的课堂模式。学生围坐一圈,老师提出问题,大家轮流发言。没有固定答案,重在表达理由。他说完后,厅里安静了几息。
寅轻咳一声:“贵地教学重思辨,我深感佩服。但我们这边,学生需先记牢典章,再谈理解。若一开始就让孩童随意议论,恐失规矩。”
丑接过话:“我不是要孩子反驳师长。而是让他们学会问‘为什么’。比如教算术,不只说‘三加五得八’,而要问‘为何不能得九’?”
寅皱眉:“这……容易引偏方向。”
艾琳这时开口:“你们都教孩子‘何为正确’,可曾问过他们‘为何正确’?”
三人同时看向她。
她继续说:“我们建了学堂,定了教材,选了教师,考核了成绩。这些都做到了。但有没有一堂课,是专门教学生怎么想问题的?”
没人回答。
艾琳转向丑:“你说的‘问题导向学习法’,能用一个例子说明吗?”
丑点头,翻开册子:“上个月,我带十岁学生研究‘水从哪里来’。他们去井边看,去河岸走,画出水流路线,最后提出三个疑问:为什么雨季水多?为什么有些井干了?如果天上不下雨,我们还能活吗?”
厅内再次安静。
寅低声说:“这些问题……超出了课本。”
“但也正是这样,知识才不是死的。”艾琳说,“我们让孩子背下一百条农事节令,但他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春分要播种,而不是立春?”
寅抿紧嘴唇。
子这时说话:“教育不只是传递已有东西。它也要让人有能力面对还没出现的问题。”
艾琳看着寅:“你觉得呢?”
寅沉默片刻:“我怕放开讨论,会乱了秩序。以前有学生读了几句古文,就敢质疑税法,结果被家族责罚。我不想再看到这种事。”
“那就不是讨论的问题,是环境的问题。”艾琳说,“我们可以先试点。不改全国课程,只在三所新城学堂设‘文化交流试点班’。由你们两位和寅这样的教师一起设计内容。一年后再看效果。”
寅抬头:“试点班教什么?”
“逻辑训练、公共表达、跨文明比较。”艾琳说,“比如同一则历史事件,不同国家怎么记载?同一个数学原理,有没有别的解法?让学生自己查资料,做陈述,互相提问。”
丑眼睛亮了些:“我可以负责设计课程框架。”
子点头:“若需要文献支持,我国典籍可供参考。”
艾琳看向寅:“你愿意参与吗?”
寅犹豫。他想起自己当年在乡塾读书,整日背书,一句不敢多问。后来考入官学,才第一次听说“格物”二字。如今有人教孩子主动追问,他本该高兴,却又怕失控。
“我……可以试试。”他说,“但得有边界。不能否定根本。”
“当然。”艾琳说,“我们不是推倒重来。而是让老树发新枝。尊师重道还在,只是多一条路——让学生不仅知道‘是什么’,也明白‘为什么’。”
寅慢慢坐下。
艾琳提笔写下几行字:“首期试点班,每班三十人,自愿报名。教师双人搭档,中外各一。课程每周两节,不占主课时间。记录过程,收集反馈。”
她顿了顿:“另外,未来官员通识培训也可参考这类方法。治理国家的人,更需要独立思考能力。”
子微微颔首。
丑问:“什么时候开始?”
“一个月内定人选,两个月后开课。”艾琳说,“工务司会腾出一间新学堂,就在西城区。设备按你们要求配齐。”
寅突然开口:“我能看看你们那边的教案吗?先熟悉一下方式。”
丑立刻递过手中薄册:“这是样本,欢迎修改。”
寅接过,手指在纸面停了一会儿。
艾琳合上笔记:“今天就到这里。后续细节由教育署对接。你们若有其他需求,直接报给我。”
三人起身行礼,依次退出。
厅内只剩艾琳一人。
她重新打开笔记,翻到空白页,写下“首期课程主题”几个字,却迟迟未动笔。窗外天色渐暗,宫灯被人一盏盏点亮。她的影子映在墙上,肩膀挺直。
桌角放着刚送来的文书,是财政司关于边远学塾经费的报告。她没碰。
片刻后,她提起朱笔,在纸上划掉“主题”二字,改成“议题征集”。下面列出三条:
一、如何向孩子解释“规则的意义”而非只要求“遵守规则”。
二、历史课能否加入“不同视角的叙述对比”。
三、算术题之外,是否该有一堂“没有标准答案的课”。
她停下笔,盯着第三条看了很久。
外面传来脚步声,侍从端茶进来,放在桌角便退下了。
艾琳伸手摸了摸茶盏,温的。
她把笔搁在纸旁,目光落在窗外出神。庭院里那几名学童已经散了,老园丁蹲在地上,正往土里埋种子。一个小女孩跑回来,蹲在他旁边,指着土坑说了什么。老园丁笑着点头,把一颗种子放进她手心。
艾琳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纸上第三条。
她拿起笔,在后面添了一行小字:“例如:如果今年雨水少,我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