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放进案头最上层的抽屉里。她没锁,只是轻轻推到底。窗外天色已经亮了,宫道上传来脚步声,是早班官员陆续进宫的声音。
她起身,披上外裳,朝政学堂走去。
政学堂今天不一样。往常空着的长桌坐满了人。参训官员们按名单落座,有人翻着发下来的材料,有人低声交谈。讲师卯和辰站在前方,面前摆着木架,上面挂着一张大幅图卷。
艾琳走进来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她点头示意大家坐下。“今天开始,这里不是议事厅,也不是考核堂。这是政学堂。你们不是来听命令的,是来学怎么自己做决定的。”
没人说话。
卯上前一步,展开图卷。是一张地图,标着红点和蓝线。“这是我们去年应对暴雨灾害的记录。南岭三郡,堤坝告急,粮仓进水,百姓转移。现在我要问:如果同样的事今年再来一次,你们会怎么做?”
底下一阵沉默。
午坐在后排,眉头皱着。他小声说:“这种事,不都是等上面下令吗?我们照办就是。”
旁边的人点头。
辰听到这句话,没有反驳。他走到另一张桌前,拿起一叠文书。“这是当时各郡上报的情况。有的说水位涨得快,要求立刻开闸;有的说下游还有人在收稻子,不能放水。你们猜,最后是谁定的?不是我,也不是艾琳大人。是当时在场的县令和工务官,他们现场拍板。”
有人抬起头。
“可万一做错了呢?”一个声音从中间传来。是巳。他盯着地图,“要是放了水,淹了稻子,责任算谁的?”
艾琳开口:“你在怕担责,还是在怕不会判断?”
全场安静。
“我不要你们背熟一百条应急条例。”她说,“我要你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抢收,什么时候该撤人,什么时候宁可损失粮食也不能让人出事。这些没有标准答案。但你们必须学会答。”
卯接着说:“今天我们用南岭抗旱的真实记录当题目。材料已经发下去。你们分组讨论,给出方案。时间一个时辰。”
官员们开始翻材料。有人提笔写,有人交头接耳。午一开始不动,后来也低头看了起来。
艾琳没坐主位,而是走到角落的一张空桌旁坐下。她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开始记。
第一组提出优先保粮仓,调民夫挖排水沟。第二组认为应先疏散低洼区住户,再处理农田。第三组建议联合周边三郡统一调度水车。
巳举手:“能不能提前知道哪里会旱?就像农事节令那样,有个提醒?”
卯眼睛一亮:“这正是我们要讲的‘风险预判’。”
辰立刻打开另一张图。是张新绘的年度风险图,标着干旱、洪涝、虫害可能发生的位置。“气象司和工务司合作做的。以后每季度更新一次,发到各郡县。”
有人开始认真抄录。
午突然抬头:“那……我们能不能自己报异常?比如发现井水变少,或者田土干裂,直接往上递消息?不用等月报汇总?”
艾琳看着他:“你以前试过吗?”
“试过。”午说,“写了三次,都被压下来了。说‘未达预警级别’。”
“所以你就不再报了?”
“报了也没用。”
艾琳合上本子。“从今天起有用。我们建一条‘政策试行反馈通道’。基层官员可以对新政提调整建议,七日内必须回复。不采纳也要说明理由。”
底下有人动了动身子。
“还有两个制度。”她说,“第一,每月一次‘治理难题答辩会’。你们轮流主持,解决真实案例。第二,培训表现计入考核,但不考背书,考发现问题的能力。”
她停顿了一下。“我不是要造听话的官吏。我是要育有担当的治者。”
教室里很静。
巳又举手:“大人,如果我们回去后,上司还是只看报表、不听实情,怎么办?”
“那就把问题带到下次答辩会上来。”艾琳说,“我会亲自听。而且,所有参训官员的名单和课程内容,都会公开。谁参加了,学了什么,提了什么问题,全城都知道。”
有人笑了,是苦笑。
“我知道很难。”她说,“改变做事的方式比执行命令难得多。但你们既然坐在这里,就得明白一件事:一个县令看不懂雨势,救不了万亩田;一个税官不懂变通,就会逼走十户商贾。治理不是抄抄写写,是活的。”
下课铃响了。
没人起身。
卯收起图纸,辰开始整理材料。艾琳站起来,朝门口走。
“明天继续。”她在门口停下,“明天讲跨区域协作。带好你们辖区的地图,每个人都要发言。”
官员们这才陆续起身。
午走到巳旁边。“你说的那个提前预警……真能行?”
“不知道。”巳说,“但至少今天说了出来。”
“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些问题。”午低声说,“总觉得上面怎么定,我们就怎么做。”
“可下面的事,上面看不见。”巳说,“现在至少有人愿意听了。”
两人一起走出政学堂。
外面阳光正强。其他参训官员三三两两走着,有人还在讨论刚才的案例。
艾琳没回议事厅。她去了侧厅。
桌上摆着一份新送来的材料:首批学员问题清单。她翻开第一页,第一条写着:“如何识别虚假丰收报告?”
她拿起朱笔,在旁边画了个圈。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卯来了。他手里拿着明日的课程提纲。
“我把‘没有标准答案的课’加进去了。”他说,“用了南岭的旱情记录当题干。”
艾琳点头。“就从这个问题开始:如果今年雨水少,我们该怎么办?”
“我已经让辰准备了数据支撑。”卯说,“还联系了气象司,他们会派员参与第二讲。”
“好。”她说,“另外,把风险地图打印多份,下周发到所有郡县。”
“有人可能会觉得这是添麻烦。”
“那就让他们看到好处。”她说,“哪个地方先用这个图避了灾,就把经验编成教材。”
卯记下。
艾琳指着清单上的另一条:“这条也重要——‘如何判断商人是否虚报成本?’”
“这涉及税务和市场监督。”卯说,“要不要请商业巡查司的人来讲一节?”
“可以。”她说,“让他们带真实案例来。不许匿名,就用真名字、真店铺。”
“不怕惹麻烦?”
“怕就不做了?”她说,“我们教官员睁眼看事,就不能怕他们看见问题。”
卯沉默了一会儿。“以前没人这么干过。”
“所以才要现在开始。”
她把清单翻到最后一页。有一条写着:“为什么我们总是事后补救,不能事先预防?”
她盯着这一行很久。
然后提起笔,在下面写下一行字:“建立三级灾情直报网试点,选三个边郡,三个月内运行。”
卯看着她写完。
“明天的课,”他说,“真的能让这些人改变吗?”
艾琳放下笔。“不一定每个都变。但只要有一个敢问‘为什么’,就够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政学堂的方向还能看到几个官员的身影,他们没走,蹲在路边看一张摊开的地图。
她转回来。“你去准备吧。我要再看一遍提纲。”
卯点头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
她重新打开提纲,翻到第二讲的标题页。上面写着:“协同治理:当问题跨越边界”。
她用笔在标题下面划了一道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