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井台边的水桶还晃着半满的影子。麦穗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一块陶片,炭笔在上面划了几道线,又涂掉。她没抬头,只把陶片翻了个面,重新写:东坡渠三日通水,晒场储菜棚五日内立柱。
囡囡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光脚踩在湿土上,眼睛盯着那支炭笔。
“姐姐,”她小声问,“昨晚上那个人,真是柱子哥派来的吗?”
麦穗笔尖顿了顿,没答话。她想起昨晚耶律齐走时那副坦然的模样,还有他喝水时左手垂下的姿势——赵石柱不会那样站。她把陶片塞进鹿皮囊,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腿。
“不是。”她说。
囡囡咬住嘴唇:“那……他会来吗?”
“会。”麦穗望向村口那条黄土路,“但他得自己走回来。”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一辆青帷小车由两名黑衣随从推着,缓缓驶入村道。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只握着象牙笏的手,袖口绣着云雷纹。
麦穗眯起眼。这种车子她没见过,但那股官气压人得很。
车停在晒场边上。一个中年男子跨步下来,深衣束带,腰佩玉环,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身后一人捧着个铜盘,盘面覆着细纱,底下隐约有银光流动。
“谁是陈氏麦穗?”那人声音不高,却像刀子刮过石板。
阿禾从灶房跑出来,挡在麦穗前面:“你是谁?来这儿做什么?”
男子冷眼看她:“陇西郡御史台陆恒。奉命巡查风俗,察访民间异政。”他说完,目光转向麦穗,“你便是那个擅自调民挖渠、私设共食灶的妇人?”
麦穗没动。她把手里的炭笔递给囡囡:“去那边坐着,等我。”
囡囡攥紧炭笔,退到老槐树下,贴着树干站着。
陆恒往前一步:“本官此来,只为一事——黔首女子不得主农事,乃祖制明令。你以一介农妇,聚众劳役,分粮定工,形同自治。可知罪?”
麦穗笑了笑:“我不知道什么罪不罪。我只知道,去年春荒饿死七个人,今年一个都没少。”
“妖言惑众!”陆恒袖子一甩,“你以为施几顿饭,就能乱纲常?今日放你治田,明日是否还要议税赋、掌兵权?”
他身后的随从揭开铜盘上的纱布。盘中盛着一层水银,平滑如镜,边缘刻着八卦纹路。
“这是测谎盘。”陆恒道,“凡人心虚,言语违真,此盘即现波澜。若你所行合礼合法,水银不动;若有欺瞒悖逆,银浪自起。”
围观的人群往后缩了缩。赵王氏从灶后探出头,又赶紧缩回去。
麦穗看了那盘一眼,弯腰捡起一根枯草,在地上画了个圈。
“你说这盘能测真假?”她问。
“千真万确。”陆恒昂首,“御前验证,从未失灵。”
“那我问你,”麦穗站直身子,“可识二十八宿?”
陆恒一愣:“你胡说什么?”
“我说星象。”她指着夜空残余的北斗,“《夏小正》载,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柄指南,天下皆夏。农时由天定,不是由你说‘妇人不懂’就不懂。”
陆恒冷笑:“星象自有太史令掌管,岂容你一个村妇妄谈?”
“那你告诉我,”麦穗逼近一步,“今晨寅时,东方苍龙七宿,角宿几度升于地平?若答不出,何以断言我无知?”
陆恒脸色变了变。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麦穗转头看向测谎盘:“你说它能测人心虚实,那我也用它——你敢不敢让它测你自己?你说妇人干政为非,可你身为御史,不经郡守授意,私携法器入乡,扰民擅权,是不是违制?”
她伸手一指铜盘:“现在,轮到你说话。真,则银不动;假,则浪自生。你敢不敢应?”
全场静了下来。
陆恒盯着她,眼神像要烧起来。他猛地抬手,象牙笏重重敲在袖口:“妖妇!竟敢反诘朝廷命官!”
话音落下,那铜盘中的水银忽然轻轻一颤,旋即裂开一道细微的纹路,银光从中渗出一丝。
没人出声。
陆恒脸色铁青,一把扯过纱布盖住盘子:“此乃邪术作祟!你定是用了什么手段干扰神物!”
麦穗不动声色:“你要说是邪术,那就请回郡府报官抓我。但在那之前,请回答一个问题——昨夜月晕加食,风起西北,按《吕氏春秋·十二纪》,这是旱象将至之兆。你既管一方风化,可曾下令各村备井修渠?还是只顾拿着个盘子,来查女人说了几句话?”
陆恒咬牙:“你……不过是侥幸知晓几句古书残句,便敢自称知天命?”
“我不是知天命。”麦穗低头拍了拍手上的土,“我是看天吃饭。你看的是规矩,我看的是地里能不能长出粮食。”
她说完,转身走向老槐树。囡囡还坐在那儿,手里紧紧攥着炭笔。
麦穗接过笔,在陶片背面画了个简单的星图:北斗七星连成勺形,勺口指向北极。
“记住了,”她对囡囡说,“每年这个时候,北斗柄正对着咱们的田。它不动,但我们得动。渠要挖,种要播,人不能等天上掉饭吃。”
囡囡点点头,低头看着陶片,忽然伸手蘸了点泥,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镰刀。
陆恒站在原地,手指掐着象牙笏,指节发白。他盯了麦穗背影许久,终于一挥手:“走。”
随从立刻捧起铜盘,小心翼翼裹上纱布。两人推车掉头,车轮吱呀作响,渐渐远去。
阿禾从灶房走出来,低声问:“他还会来吗?”
“会。”麦穗望着村口那条路,“这种人,输了不会认,只会换个法子再来。”
“那咱们怎么办?”
“照旧。”她把陶片递给囡囡,“明天开始,晒场西侧搭棚,准备雨季储菜。另外,让各家把废弃的陶瓮都收上来,我要做一批密封腌坛。”
阿禾点头,转身去安排。
麦穗蹲回田埂,左手无意识地啃了啃指甲。右腕上的艾草绳被风吹乱了,她随手一挽,抬头看了看天。
北斗已偏西,晨光渐亮。
几个孩子围过来,指着陶片上的星图问东问西。麦穗拿起炭笔,一笔一划教他们认北斗。
囡囡坐在她身边,忽然小声说:“姐姐,我娘临死前,也让我记住星星。她说,只要找到北边那颗最亮的,就永远不会迷路。”
麦穗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过了会儿,她从鹿皮囊里取出那把青铜小镰刀,放在囡囡手心。
“拿着。”她说,“以后夜里看星,别空着手。”
囡囡双手捧住刀,把它贴在胸口,点了点头。
太阳完全升起时,麦穗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她朝共食灶走去,脚步平稳。
路过晒场中央的陶盆时,她停下,用竹竿拨了拨盆底的地图线,又在旁边添了一行字:
- 北坡试掘浅井两口,验地下水脉
阿禾走过来,见她在写,问:“真要扩到北坡?那边石头多,挖不动吧。”
“不动也得动。”麦穗把炭笔插进陶片缝里,“东坡有水,北坡未必没有。人总得试试才知道。”
阿禾沉默一会儿,说:“里正今早又嘀咕了,说你越来越不像个安分妇人。”
麦穗笑了笑:“他要是觉得我不像个安分妇人,那就对了。”
她抬头看了眼村口方向,那里尘土未落,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她转身走进灶房,顺手拎起一把铁锹。
外面的孩子们还在争论哪颗星最亮,囡囡突然大声说:
“是那颗!”
她伸手指向北方天空,指尖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