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苜蓿还在晃。风一阵阵吹过来,叶子翻出浅绿的底面。
麦穗走下坡道,脚踩在松土上,发出细碎的响声。她蹲在田边,从鹿皮囊里取出陶片,用炭笔画出行距。三寸一穴,半指覆土。她把草木灰和细沙混在一起,将几粒种子拌匀,手指捻开,轻轻点进泥里。
有人站在远处看。
“这草能活?”一个妇人问。
麦穗没抬头,“现在不能吃,将来能养地。”
她压了压土面,拿破陶碗倒扣上去。一碗罩住一穴,防风保墒。她沿着渠岸往前挪,每走几步就蹲下一次。指尖沾了泥,蹭在短褐上,留下一道灰痕。
太阳升高了,晒得脊背发烫。她解开粗布巾擦了擦脸,继续播。
囡囡站在马厩外,手里握着青铜小镰刀。她蹲在地上,用刀尖划出线条。马蹄印、转弯处、起跑点,她都记下来。那匹枣红马在栏里躁动,鼻孔喷气,踢了两下槽。
她看了三天。
知道它早上喜欢顺着风绕圈,知道它左前腿落地稍重,知道它听见铁链响会竖起耳朵。她削了一截榆木枝,蘸了马汗,在地上标出接近路线。
天没亮她就起身。
提着套马杆走到围栏边。马咴咴叫,扬起前蹄。她不动,等它踏回地面,才慢慢靠近。逆着光,影子拉得很长,盖住马头。
她甩出套索,绳圈落下,正套住脖颈。翻身跃上马背,没有缰绳。马猛地冲出去,她伏低身子,双腿夹紧。
马奔过荒地,撞开灌木,直冲向渠弯。她在颠簸中咬住嘴唇,嘴角渗出血丝。到了坡口,马收不住力,前腿打滑,两人一同滚进软泥。
她先爬起来。
麻绳还系在马颈上。她伸手摸它的鬃毛,声音很轻:“你护草原,我护田,一样。”
马喘着气,低头嗅她的手。
她牵着它往回走。脸上有擦伤,血混着泥流到下巴。路过田头时,麦穗看了她一眼,低头在陶片上刻字:“马力迅而浅,宜用于绿肥掩埋。”
中午过后,赵石柱回来了。
他背着行囊,脚上是戍所发的硬底靴。走到村口听说女儿骑烈马犁地,眉头一皱,快步走向田边。
看见那匹枣红马正拉着空犁走,囡囡坐在后头,手抓马鬃。犁铧翻起的土不深,但均匀。赵石柱喊了一声:“下来!”
囡囡勒住马。
赵石柱大步上前,伸手要夺套马杆。马受惊,扬起前蹄。他退了半步,差点踩进沟里。
“谁让你碰马的?”他盯着女儿,“女子骑战马,成什么样子?”
囡囡没说话,只看着母亲。
麦穗蹲在地头,仍在写。她换了一块陶片,写下:“初耕两次,可断杂草根。”
赵石柱转头看她:“你也由着她胡来?”
麦穗放下炭笔,“你看那地。”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刚犁过的苜蓿田平展如席,土层松散,比牛耕过的还整齐。他走近踩了踩,脚感松软,不像板结。
“这马……真能干活?”
“能。”麦穗说,“它跑得快,力气足,只是脾气野。囡囡驯住了。”
赵石柱盯着女儿的手。掌心全是勒出来的血痕,指甲缝里嵌着麻绳纤维。可她站得稳,眼神也不躲。
他沉默了一会儿,解下腰间的麻绳。
蹲下身,缠在马轭上,打了两个死结。又试了试松紧,点点头。
“凶好。”他说,“能护田。”
囡囡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一角的门牙。
赵石柱站起来,拍了拍手。“下次我带几个兄弟回来,给你们修马厩。这马不能总关旧棚。”
麦穗没应话,转身走到新播的地边。揭开一只陶碗,里面的种子还没发芽。她重新盖好,又往前走了几步,在另一穴旁蹲下。
太阳偏西,光斜照在渠水上。
囡囡牵着马往回走。路过水车时,停下来喝了口水。脸上伤口碰到水流,她皱了下眉,但没停。洗掉泥,把套马杆扛在肩上。
赵石柱跟在后面,脚步慢了些。他看见女儿走路的姿态变了,不再是小时候蹦跳的样子,而是稳稳地,像走在战场上。
晚上他们在家吃饭。
麦穗烧了野菜汤,蒸了两块荞麦饼。赵石柱吃得沉默,饭后坐在门槛上抽烟。
囡囡蹲在院子里磨小镰刀。青铜刃口有点卷,她用水淋着,来回推拉。火星偶尔溅出来,落在地上熄灭。
“明天还要犁?”赵石柱问。
“嗯。”囡囡点头,“再耕一遍,就能埋草肥了。”
“我去看看蹄铁。”
他起身进了屋,拿出工具包。第二天一早,他在马厩前钉蹄铁,动作熟练。钉完一头,又检查另一只。发现左后腿有些磨损,特意加了垫片。
麦穗在田里补播最后一片。
她把剩下的种子全用了,每一粒都数过。播完后,她坐在田埂上休息。陶片摊在膝盖上,上面记满了数字:播种量、出苗率预估、灌溉间隔。
风从渠口吹进来,带着湿气。
苜蓿苗还没出土,但她已经能算出多久该第一次翻土。她把炭笔收好,摸了摸腕上的艾草绳。草香淡了,需要换新的。
赵石柱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水。
“你说这马,以后能教别人骑吗?”
麦穗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只要肯学,就能会。”
“那我让戍卒轮班来学。”
她看了他一眼。“好。”
他挠了挠头,“以前我觉得女人不该碰这些事。现在看,是你对。”
麦穗没回应这话。她站起身,走到刚犁过的地边。泥土裂开细缝,露出下面湿润的黑层。她用脚尖拨了拨,土不粘鞋底,说明干湿度正好。
“明天可以试堆肥。”她说。
赵石柱点头。“我下午去运草木灰。”
囡囡这时牵马过来。马身上擦得干净,轭具也重新绑过。她把缰绳递给母亲看:“这里容易松,得加个扣。”
麦穗检查了一下,从囊里取出一段备用麻绳,当场改了结法。
“这样就行。”
囡囡接过缰绳,准备再去走一趟。赵石柱突然说:“等等。”
他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女儿。
“这是戍所配的护腕,防磨。”
囡囡接过,打开一看,是厚实的牛皮套,内衬羊毛。她戴上试了试,刚好卡住手腕。
“谢爹。”
赵石柱摆摆手,“别摔着。”
她笑着跑开,套上马具,翻身上马。马打了个响鼻,原地踏了两步,然后稳步向前。
犁再次入土。
麦穗站在地头,看着马拖着犁走。阳光照在翻起的土浪上,闪出微光。她低头看陶片,写下:“三月七日,苜蓿试种第一日,人力不足,马代牛耕可行。”
她把陶片插进地边的泥里。
风又吹过来,掀动她的衣角。远处,囡囡正在调转马头,准备下一趟。马蹄落下,踩出一个个深深的印子。
麦穗蹲下身,用手扒开一穴土。
土还是干的,种子没吸足水。她重新盖好,手指留在泥里没抽出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