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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终于艰难地撕破了厚重的铅云,吝啬地洒下些许灰白的光线。

破庙内的景物在昏暗中显出轮廓。

残破的神像,蛛网,积尘,以及我们这两个蜷缩在角落、饥寒交迫的旅人。

寒风依旧从各个缝隙钻入。

带走了本就稀薄的热量,我和柱子呼出的气息都凝成了淡淡的白雾。

“走。”

我咬着牙,用尽全力,试图用手撑着身后的墙壁站起来。

柱子连忙放下怀里那点可怜的干草,用瘦小的肩膀用力顶住我的胳膊。

这一次,我站起来的动作虽然依旧缓慢,但比昨晚要顺畅了一些。

不朽道基的暖流在双腿间隐隐流转。

虽然微弱,却能让这具破败的身躯得以勉强驱动。

“赵大哥,你……你真的能走吗?”

柱子仰着小脸,担忧地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渗出的冷汗。

“能。”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混浊的空气,肺部传来刺痛,道:

“我们必须走,留在这里,等不到吃的,只会等来危险。”

粮食,线索,还有那对母女口中不太平的老槐树胡同,都像无形的线,牵引着我必须前往。

柱子不再多言,用力点了点头。

他小小的身体里似乎也迸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韧。

他搀扶着我,我们俩,一步一顿,缓慢地挪出了这座栖身了不到一夜的破败土地庙。

外面是更加清晰的破败景象。

昨夜看不真切,此刻晨光熹微,满目疮痍尽收眼底。

我们所在的城墙根附近本就偏僻荒凉,此刻更添了许多劫后痕迹。

被推倒的篱笆,散落的破烂家什。

还有远处依稀可见的、仍在冒烟的废墟。

空气中弥漫着烟尘、焦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气。

街上偶尔有面无人色的幸存者踉跄走过,眼神麻木。

他们对我和柱子这对奇怪的组合也仅是漠然一瞥,便匆匆离去,各自寻找渺茫的生路。

我们避开还算完整的主街,专挑狭窄、肮脏、堆满杂物和垃圾的小巷穿行。

柱子果然对这片区域很熟悉,他带着我在迷宫般的巷弄里拐来拐去。

尽量避开可能有乱兵或暴民出没的地方。

即便如此,一路上依旧心惊胆战。

我们远远看到过一队穿着杂乱、手持兵刃的“义军”,骂骂咧咧地踹开一户看起来稍齐整些的院门。

也路过一个角落,那里蜷缩着几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有老有少,身上覆盖着薄薄的寒霜,无人理会。

每一次,柱子都紧张得身体僵硬,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而我则强压着胃部的不适和心头的沉重,示意他加快脚步,低头快走。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随着行走和寒冷的加剧,一阵阵袭来,让我眼前发黑,双腿发软。

柱子搀扶我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他比我更饿,更虚弱。

我们只能走走停停,每走一小段,就不得不靠在残垣断壁上喘息片刻。

那点不朽道基的暖流,在维持我基本行动的同时,似乎也在加剧消耗着我本就匮乏的元气。

我能感觉到,身体的恢复与消耗,正在一个极其脆弱的平衡点上摇摆。

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让这平衡彻底崩溃。

“快了,赵大哥,绕过前面那个堆着烂木头的巷子,就是老槐树胡同了。”

柱子指着前方一条更加狭窄、堆满废弃木料和碎砖的巷口,小声道。

声音里带着疲惫,也有一丝即将抵达目的地的激动。

我点点头,正要说话……

忽然,一阵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从我们即将进入的巷子另一头传来,伴随着粗野的喝骂和哭喊。

“妈的!小贱人,看你往哪儿跑!”

“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

“救命!救……”

女人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似乎被捂住了嘴,只剩下挣扎的闷响和呜咽。

我和柱子同时僵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

是那对母女?还是其他落难者?

“赵大哥……” 柱子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就想拉着我往回退。

我心中念头急转。

听声音,施暴者至少有两人,而且很可能是破城后趁火打劫的兵痞或乱民。

我们现在的状态,别说救人,自身都难保。

绕路?可这是通往老槐树胡同最近、也最隐蔽的路。

绕路可能意味着更远、更不可测的危险。

而且以我的体力,未必能支撑到。

就在这犹豫的瞬间,巷子里的挣扎和喝骂声似乎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来了!

“按住她!妈的,还挺烈!”

“嘿嘿,这细皮嫩肉的,虽然脏了点……哥几个今天开开荤!”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夹杂着布料撕裂的声音和女人绝望的呜咽。

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我当机立断,对柱子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扶着我赶紧退入旁边一个塌了半边的、堆满杂物的小院。

院子早已荒废,院门歪斜,里面长满枯草,是个暂时藏身的地方。

我们刚踉跄着躲到一堆破烂家具和柴草后面,屏住呼吸,巷子口就跌跌撞撞冲出来三个人。

确切说,是两个穿着脏污号衣、头裹黄巾、满脸横肉的汉子。

正拖拽着一个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嘴里塞着破布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脸上有泪痕和淤青,眼神惊恐绝望,正是昨夜在破庙外讨水的那位母亲!

她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什么,而那个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我的瞳孔微微一缩。

柱子也认出来了,小手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惊叫出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两个乱兵显然没发现我们,他们的注意力全在挣扎的妇人身上。

一人扯着妇人的胳膊,另一人正毛手毛脚地去扯她的衣襟,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把藏的东西交出来,伺候好爷们,说不定还能饶你娘俩一命!”

扯着胳膊的汉子狞笑着,伸手去抢妇人死死抱在怀里的一个灰色小包袱。

妇人拼命挣扎摇头,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神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

她的力气显然不及两个壮汉,包袱被猛地扯开一个小口,几块黑乎乎、像是粗粮饼的东西掉了出来,滚落在泥地上。

“嘿!还真有吃的!”

另一个汉子眼睛一亮,弯腰去捡。

就在这时,那妇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抓着她胳膊的汉子的手背上。

“啊!!!贱人!敢咬老子!”

那汉子吃痛,惨叫一声,下意识松开了手。

妇人趁此机会,挣脱开来,踉跄着朝我们藏身的小院方向跑了过来!

她似乎慌不择路,眼中只有前方那看似可以藏身的荒院。

“拦住她!” 被咬的汉子怒骂。

另一个捡饼的汉子也直起身,骂骂咧咧地追了过来。

妇人冲进了荒院,一眼就看到了躲在柴草堆后的我和柱子。

她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那是绝境中看到同类、看到一丝渺茫希望的激动。

但随即,这光芒又被更深的恐惧和哀求所取代。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喊,又不敢喊,只是用眼神拼命向我们示意。

然后,她一扭头,朝着院子更深处那半塌的房屋跑去,似乎想躲进去。

然而,她的动作已经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谁?谁在那里!”

两个乱兵紧跟着冲进院子,立刻就看到了还没来得及完全缩回去的我和柱子。

“妈的,还有同党!”

被咬的汉子捂着流血的手背,一脸狰狞,另一人则抽出了腰间的短刀,目光凶狠地扫视过来。

柱子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我的衣角。

我也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以我现在的状态,别说对抗两个手持利刃、穷凶极恶的乱兵,就是跑都跑不掉!

跑是跑不掉了。

求饶?在这乱世,面对这种杀红了眼的兵痞,求饶只会死得更快。

反抗?拿什么反抗?

我现在连站着都勉强。

电光火石间,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无用,求饶无用,必须……想办法!

我的目光飞快扫过院子,柴草,破烂家具,半塌的土墙……

还有,我握在掌心、那枚冰冷的残缺印章。

不,这印章现在没用。

我需要……别的。

两个乱兵已经提着刀,狞笑着朝我们走来,目光先是在柱子身上扫过,带着不屑。

随即落在我身上,尤其是看到我那依稀能辨出质料不差的“里衣”时,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哟,还有个病秧子?穿的倒是好料子,可惜了。”

持刀的汉子舔了舔嘴唇:

“小子,识相的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爷给你个痛快!

还有,刚才那娘们,是不是你们的同伙?

她把东西藏哪儿了?”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看起来虚弱到了极点。

我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指向院子深处那半塌的房屋,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她……她跑进……里面了……东西……东西在她身上……别,别杀我……我……我有病……瘟,瘟疫……”

最后两个字,我说的极其含糊,却又刻意加重了语气。

随即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甚至咳出点点血沫,溅在了身前的地面上。

“瘟疫?”

两个正要向我们逼来的乱兵闻言,脸色骤然一变,脚步下意识地顿住。

明末乱世,瘟疫横行,尤其大战之后,尸横遍野,极易爆发大疫。

对于这些乱兵而言,刀枪或许不怕。

但对无形无影、沾之即死的瘟疫,却有着本能的恐惧。

“你……你胡说什么!”

被咬的汉子色厉内荏地喝道,但眼神里已有了惊疑,不自觉地后退了小半步。

“真……真的……”

我咳得更加厉害,身体摇摇欲坠,几乎全靠柱子撑着,才没倒下,脸上挤出痛苦扭曲的神色:

“前……前几天……在城南……死人堆里……捡吃的……染上的……咳咳咳……浑身发烫……咳咳……”

我一边说,一边故意用沾了血的手,去抓柱子的胳膊。

柱子也很机灵,配合地露出惊恐的表情,想躲又不敢躲的样子。

这一下,两个乱兵更是疑心大起,看向我的眼神如同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退意。

钱财虽好,也得有命花。

眼前这人面如金纸,咳血不止,还说自己是从死人堆染的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妈的,真晦气!”

持刀的汉子骂了一句,又看了看院子深处那半塌的房屋,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找那妇人。

“算了,老三,一个娘们,跑不了多远。这鬼地方邪性,别真染上什么不干净的病!”

被咬的汉子显然更怕,他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更怕沾染“病气”:

“走!去别处找找!城里的肥羊多的是!”

两人又忌惮地瞪了我一眼,尤其是看到我虚弱地靠在墙上,还在咳血。

终于不再停留,骂骂咧咧地转身,快步退出了小院,脚步声迅速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我和柱子,还有躲在断墙后面吓得瑟瑟发抖的妇人,才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我更是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刚才那番作态和心理博弈,耗尽了我本就所剩无几的心力。

“赵……赵大哥,你没事吧?” 柱子带着哭腔,用力撑着我,小脸惨白。

“没……没事。”

我喘着粗气,摆了摆手,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心口那股暖流都因为刚才的紧张和虚弱而波动了一下。

瘟疫之说纯属急智,没想到真唬住了那两人。

也多亏了这乱世,人对瘟疫的恐惧深入骨髓。

“多……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那妇人此时才连滚爬爬地从断墙后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对着我和柱子就要磕头。

她怀里的包袱散开,掉出几块黑饼和一件小孩的旧袄子,脸上泪痕未干,惊魂未定。

“快起来,不必如此。” 我虚扶了一下,声音依旧虚弱道:“你女儿呢?”

提到女儿,妇人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泣不成声道:

“囡囡……囡囡和我跑散了……

就在刚才那条巷子……

我……我也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

呜呜……我的囡囡啊……”

她抱着那件小袄子,哭得肝肠寸断。

我心中一沉。

在这乱世,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跑散,凶多吉少。

但现在我们也无能为力。

“这里不能久留,那两人可能还会回来,或者引来更多人。” 我强打精神道:“你……你有什么打算?”

妇人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满是绝望:

“我……我不知道……家没了,男人死了,囡囡也……

恩公,求您行行好,带上我吧!

我……我能干活,我什么都肯做!

只求一口吃的,等我找到囡囡……”

说着,她又要磕头。

我看了看柱子,又看了看这悲痛欲绝的妇人,心中叹息。

带上她?我们自己都朝不保夕。

可不带?任由她自生自灭?

方才那一口水的情分,以及她提供的粮食线索,让我难以硬下心肠。

“我们要去老槐树胡同。”

我最终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虚弱:

“那里……可能有粮食,但也很危险。

你如果愿意,可以跟着。

但生死由命,我们自身难保,未必护得住你。

而且,你女儿……”

“我去!恩公,我去!”

妇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连点头,脸上露出病态的潮红:

“我知道那菜窖,我带你们去!

只要能找到吃的,能活着……

囡囡……我的囡囡,菩萨保佑。

她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她语无伦次,既有找到依靠的庆幸,又充满了对女儿的担忧,精神状态显然已不太稳定。

“好,那事不宜迟,立刻走。”

我示意柱子扶我起来。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

刚才的乱兵,随时可能反应过来,或者引来同伙。

妇人连忙捡起地上散落的那几块不知道哪儿弄来的黑饼,胡乱塞进包袱。

又把那件小袄子紧紧抱在怀里,这才起身,主动走到另一边,和柱子一起搀扶住我。

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们三人,一个重伤病患,一个孩童,一个惊魂未定的妇人。

就这样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这片险些让我们遭遇不测的荒院。

向着老槐树胡同更深处的黑暗与未知走去。

而前方,那传说中闹鬼、泛着白气传出女人哭声的老槐树胡同。

以及那个可能藏有粮食的塌陷菜窖,正静静等待着我们。

饥饿,危险,谜团。

还有那对走散的母女隐约牵扯出来的因果……

一切,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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