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六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紫禁城的琉璃瓦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光,宫墙内的气氛却比严冬还要肃杀。三十六岁的隆庆皇帝突然驾崩,留下一个十岁的幼主和摇摇欲坠的大明王朝。
乾清宫内,白幡低垂。十岁的朱翊钧穿着不合身的孝服,跪在灵前,稚嫩的脸上写满惶恐。在他身后,李太后强忍悲痛,紧紧握着年幼皇帝的手。这位原本深处后宫的妇人,一夜之间成了大明帝国实际上的掌权者。
“娘娘,首辅高拱在宫外求见。”太监冯保轻声禀报,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
李太后蹙眉:“他不是刚刚被先帝罢黜了吗?”
冯保压低声音:“高拱带着数十名官员,声称要‘清君侧’,怕是来者不善。”
就在这时,宫门开启,张居正一身素服,稳步走入。他的目光扫过灵前幼主,与李太后、冯保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太后娘娘,皇上,”张居正行礼如仪,“高拱结党营私,意图不轨,臣已命锦衣卫严守宫门。”
宫墙外的骚动声隐隐传来,小皇帝吓得往母亲身后躲藏。李太后深吸一口气,看向张居正的目光中充满信任:“张先生,一切就拜托你了。”
这场后来被称为“壬申政变”的权力斗争,以高拱被罢黜、张居正继任首辅而告终。当张居正第一次坐在文渊阁首辅的位置上时,他面对的不仅是堆积如山的公文,更是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
“首辅大人,”冯保亲自端来茶盏,“这是太后特意赏赐的明前龙井。”
张居正接过茶盏,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财政报告上:“国库存银不足百万两,边军欠饷已达半年。冯公公,你我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冯保点头:“太后有旨,今后朝廷大事,都要先经过张先生。”
次日清晨,乾清宫东暖阁内,张居正开始了作为帝师的第一课。十岁的万历皇帝坐在特制的高椅上,两脚还够不着地。
“陛下请看,”张居正展开一幅巨大的地图,“我朝北有蒙古鞑靼,东有倭寇侵扰,内有流民四起。欲强国家,必行改革。”
小皇帝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母后说,凡事都要听张先生的。”
张居正心中一颤,跪下行礼:“臣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
从那天起,张居正开始了既是首辅又是帝师的双重生活。每天天不亮,他就要入宫为小皇帝讲读经史;下朝后还要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常常忙到深夜。
这一日,张居正在讲解《资治通鉴》中的商鞅变法。
“陛下可知,商鞅为何要立木为信?”
小皇帝想了想:“要让百姓相信他说话算话。”
“正是。”张居正欣慰地点头,“治国之道,首在取信于民。如今朝政懈怠,法令不行,非大力整顿不可。”
下课后,张居正立即召集六部官员到文渊阁议事。
“自即日起,实施考成法。”张居正的声音在文渊阁内回荡,“六部、都察院,凡有奏章,必须限期办理。每月考核,拖延者,按考成法治罪!”
兵部尚书谭纶质疑道:“首辅大人,此法是否过于严苛?各部事务繁杂,难以一概限期。”
张居正目光如炬:“谭尚书,若前线将士可以说军务繁杂而延迟出战吗?若州县官员可以借口事务繁多而拖延赈灾吗?”
阁内一片寂静。
张居正站起身,环视众臣:“我知道有人背后说我专权跋扈。今日在此明言:我为国家,不怕专权之名!若因循守旧,大明危矣!”
考成法推行之初,朝野哗然。不少官员难以适应如此严格的要求,上书弹劾张居正“擅权乱政”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入宫中。
然而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曾经拖延数月的公文,现在十日内必有回复;过去推诿扯皮的事务,如今责任分明。朝廷的行政效率大大提高。
这天晚上,张居正在府中接见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已经致仕在家的徐阶。
“叔大啊,”徐阶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听说你最近得罪了不少人。”
张居正恭敬地为老师斟茶:“学生记得老师的教诲:治国如烹小鲜,既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畏首畏尾。”
徐阶叹息:“老夫当年若有你这份魄力,或许......”
“老师已经为学生铺好了路。”张居正诚恳地说,“如今边防松弛、国库空虚,非猛药不能治沉疴。”
送走徐阶后,张居正又投入了新一轮的改革筹划。这一次,他的目标是赋役制度。
在明亮的烛光下,他展开了一幅泛黄的地图——这是他在江陵乡居时绘制的田亩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记录着农民负担的沉重赋税。
“老爷,该休息了。”老仆张福轻声提醒。
张居正摇头:“还记得江陵那个老农陈四吗?像他那样的百姓,天下还有千千万万。”
经过半年的精心准备,万历元年的春天,张居正开始推行“一条鞭法”。这道政令将繁杂的赋役合并,折银征收,极大简化了征税程序。
然而改革刚一开始,就遭到了强烈反对。
这日朝会,御史刘台首先发难:“首辅大人,一条鞭法违背祖制,搅乱民心,臣请立即停止!”
张居正冷静回应:“刘御史可曾下过乡间?可曾见过农民为缴纳各种赋税而卖儿卖女?祖制若是完美,为何国库日渐空虚,百姓日益贫困?”
又有一位官员出列:“折银征收,百姓不得不将粮食低价卖出,反而加重负担!”
“这正是下一步要解决的。”张居正早有准备,“已经命各地设立平准仓,调节粮价。同时,还要清丈全国土地,让那些隐田逃税的王公贵族无所遁形!”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清丈土地触动的将是整个特权阶层的利益。
退朝后,冯保急匆匆地找到张居正:“张先生,太后今天收到了十几份弹劾您的奏折。”
张居正淡然一笑:“意料之中。”
更激烈的反对还在后面。各地王府纷纷上书抗议,宗室藩王甚至派人到张家府邸威胁。一天深夜,张居正在书房收到一封匿名信,信封里只有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商鞅车裂。”
老仆张福吓得面色惨白:“老爷,这......”
张居正淡然一笑,随手将信投入火中:“商鞅虽遭车裂,秦法却流传后世。个人生死,何足道哉。”
在强大的阻力下,张居正依然坚定不移地推进改革。他亲自选拔了一批年轻干练的官员,派往各地督导清丈工作。经过三年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
这天,户部尚书张学颜兴冲冲地来到文渊阁:“首辅,清丈结果出来了!全国田亩增加三百万顷!”
张居正接过报表,手指微微颤抖。这个数字意味着大量被豪强隐瞒的土地重新纳入征税范围,国家财政收入将大幅增加,贫苦农民的负担也能相应减轻。
“好!”张居正难得地露出笑容,“立即拟定诏书,减免各地赋税三成。”
消息传出,举国欢腾。百姓们终于感受到了改革带来的实惠。
然而张居正并没有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当晚,他在给皇帝的讲读中,特意选择了唐太宗与魏征的故事。
“陛下可知,魏征为何敢于直谏?”
小皇帝现在已经长高了不少,思考问题也更加深入:“因为唐太宗是明君,能够纳谏。”
张居正点头:“更因为魏征心中装的只有大唐江山。臣子事君,但求问心无愧。”
万历皇帝似懂非懂,但张居正眼中坚定的光芒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改革在继续,大明的国力在一点点恢复。北方的俺答汗被击退,东南的倭寇之乱逐渐平息,国库也从空虚变得充实。然而张居正的身体却在日以继夜的操劳中每况愈下。
又是一个深夜,张居正独自在文渊阁批阅奏章。烛光下,他的鬓角已经斑白。窗外飘来桂花香气,提醒着他又是一个秋天。
他放下笔,从怀中取出那方刻着“志在千里”的砚台。三十多年前,李士翱赠砚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二十多年前,顾璘赠带时的教诲言犹在耳。
“路还很长啊......”他轻声自语,重新拿起了笔。
乾清宫的钟声响起,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对这个帝国来说,改革才刚刚起步,而对张居正来说,他与时间赛跑的日子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