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五年的秋天,北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首辅张居正府邸门前车马稀疏,与往日的门庭若市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切,都源于九月从湖广江陵传来的一则消息——张文明病故了。
文渊阁内,烛火通明。张居正手持家书,呆立窗前。信上是弟弟张居敬的亲笔,告知父亲病逝的详情。秋风透过窗棂,吹动他两鬓的几缕白发。
“父亲......”他喃喃低语,眼前浮现出最后一次省亲时,父亲执意送他到江边的情景。那时老人已显老态,却仍强撑着说:“我儿以国事为重,不必以老父为念。”
按照祖制,官员遇父母丧,必须去职守孝二十七个月,谓之“丁忧”。然而此刻,一条鞭法正在全国推行,考成法初见成效,边防整顿正值关键——这一切都离不开他的主持。
“首辅大人,”冯保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声音低沉,“太后和皇上已经知晓此事。”
张居正转身,脸上已恢复平日的沉稳:“请公公转奏,臣即日上疏请辞。”
然而奏疏刚递上去,乾清宫就传出旨意:命张居正“夺情”留任。
所谓“夺情”,乃是朝廷在特殊时期特许重臣不必离职守孝的制度。此令一出,朝野哗然。
最先发难的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这个年轻的翰林是张居正亲自选拔的门生,此刻却率先上疏反对:“夺情之举,违背祖制,损害教化。纵使周公之才,也不该以夺情玷污圣德!”
紧接着,赵用贤、艾穆等言官接连上疏,言辞愈发激烈。赵用贤在奏疏中直指:“首辅恋栈权位,竟不念父子人伦,此非人臣所为!”
这些奏疏通过通政司,最终堆满张居正的书案。文渊阁内,他一份份翻阅,脸色越来越沉。
“这些人,”他将奏疏重重摔在案上,“以忠孝自居,实则阻挠改革!”
坐在下首的兵部尚书张学颜谨慎进言:“首辅息怒。吴中行等人年轻气盛,不如......”
“不如什么?”张居正猛地起身,“如今改革初现成效,他们就在此时发难,其心可诛!”
最让张居正痛心的是,反对者中不少是他亲手提拔的年轻官员。这些人打着维护纲常的旗号,实则代表着那些因改革受损的既得利益集团。
次日清晨,午门外气氛肃杀。吴中行、赵用贤等五人被押至行刑处,他们高昂着头,俨然以忠臣自居。
“首辅有令:吴中行、赵用贤廷杖六十,削职为民;艾穆、沈思孝廷杖八十,发配充军!”司礼监太监高声宣旨。
沉重的廷杖声在广场上回荡,鲜血染红了青石板。朝臣们垂首肃立,无人敢出一言。这场震惊朝野的“夺情”风波,以张居正的铁腕镇压告终。
当晚,张居正收到了一封来自南京的私信。展开一看,是多年好友王世贞的笔迹:
“叔大吾兄:闻午门杖责之事,心惊不已。吴、赵之辈虽言辞过激,然其心可悯。望兄念及师生之谊,手下留情......”
张居正沉思良久,提笔回信:
“元美吾弟:来信收悉。为天下者,不顾私情。今改革初现成效,若此时去职,前功尽弃矣。彼等以纲常名教攻我,实则欲阻新政。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
信写至此处,他停笔沉思。窗外月色清冷,他想起多年前与王世贞在翰林院纵论天下的时光。那时他们都还年轻,都怀着济世救民的理想。而今,他选择了这条孤独的道路,就连昔日好友也难以理解。
“夺情”风波过后,张居正更加专断。他深知,既然已经背负了专权的名声,就必须让改革见到实效,才能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他的强力推动下,改革成效逐渐显现。到了万历六年春,户部呈上的奏报显示:太仓储粟可支十年,国库积银超过四百万两。更令人振奋的是,边境传来捷报,俺答部再次请和,东南倭患基本平定。
然而,长期的事必躬亲严重损害了张居正的健康。这年夏天,他在文渊阁批阅奏章时突然晕倒,经太医诊治,是过度劳累所致。
“首辅此病,必须静养。”太医悄悄告知冯保,“若再如此操劳,恐有不测。”
消息传入宫中,李太后特意下旨,命张居正离京视察黄河治理,既可处理政务,也可借机调养。
这是张居正入阁后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离京。临行前,他特意向万历皇帝请训:
“臣此行,一是视察河工,二是考察民情。请陛下在宫中专心律政,不可懈怠。”
已经十四岁的万历皇帝恭敬应答:“先生放心,朕必每日研读经史,待先生回京查验。”
出京那日,秋高气爽。张居正轻车简从,沿着驿道向南而行。沿途所见,与二十年前他回乡时的景象已大不相同。田野里庄稼长势良好,村庄中少见流民,税关卡口也不再见到胥吏敲诈勒索的景象。
半月后,车队抵达黄河岸边。站在高高的堤坝上,但见浊浪滔滔,奔腾东去。河道总督潘季驯指着远处的工地禀报:
“首辅大人,按照您的方略,我们采取‘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之法,已见成效。”
张居正仔细观察河工布局,满意地点头:“治水如治国,堵不如疏。你放手去干,朝中非议我来担当。”
潘季驯感激涕零:“有首辅支持,下官必竭尽全力!”
当夜,张居正宿在河工营地。烛光下,他与潘季驯长谈至深夜。
“黄河安则天下安,”张居正语重心长,“治河之难,不在工程,而在人事。你要记住,宁可多费银两,不可苦了百姓。”
潘季驯郑重承诺:“下官谨记首辅教诲。”
结束河工视察后,张居正决定绕道江陵。这个决定让随行官员大为惊讶——自从“夺情”风波后,张居正与家乡的关系一直十分微妙。
车驾进入江陵地界时,已是深秋。让张居正意外的是,道路两旁挤满了迎接的百姓。他们手持万民伞,焚香跪拜,高呼“青天”。
“这是......”张居正不解地看向地方官员。
江陵知府连忙解释:“首辅推行的新法,使百姓负担大减。这些都是自发前来迎接的乡民。”
在人群中,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冲出,跪在张居正车前:
“首辅大人可还记得小的?家父陈四,多年前曾得大人相助!”
张居正仔细端详,果然认出这是当年那个老农的儿子。他连忙下车搀扶:
“快请起。令尊可还安好?”
汉子眼圈一红:“家父去年过世了。临终前还说,多亏首辅的新法,让他晚年过了几天好日子。”
张居正心中一阵酸楚。他想起那个在田间跪地求情的老人,想起自己立下的誓言。
在父老乡亲的簇拥下,张居正参观了江陵的农田水利。所见所闻,让他深感欣慰。一条鞭法的推行,确实减轻了农民负担;清丈田亩也让地方豪强难以隐田逃税。
离别那日,江陵百姓送出十里。张居正站在车辕上,望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望着那些质朴的乡民,眼眶不禁湿润。
“老爷,该启程了。”随从轻声提醒。
张居正最后望了一眼故乡,毅然转身登车。他知道,前方还有更艰巨的任务在等待着他。
回京的路上,张居正的健康状况明显恶化。咳嗽日益严重,有时甚至咳出血丝。随行太医再三劝他休息,他却坚持在车中批阅公文。
“首辅,”太医跪求,“您这是在与天争命啊!”
张居正淡然一笑:“既受国恩,敢惜身乎?”
车驾驶过广袤的华北平原,远处燕山山脉的轮廓渐渐清晰。北京城就在前方,那里有未竟的改革大业,有年幼的皇帝,有整个等待振兴的大明王朝。
张居正掀开车帘,望着渐行渐近的京城。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疲惫而坚毅的脸上。这一刻,他或许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但那双眼睛中燃烧的火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