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的北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西苑永寿宫的青烟终日不绝,嘉靖皇帝修道日勤,朝政尽付严嵩之手。言官沈炼、杨继盛因弹劾严嵩相继被处死,朝中清流为之钳口。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张居正结束了六年的乡居生活,重返京城。
离开江陵前夜,张居正独自在书房中整理手稿。六年来记录的田赋资料、绘制的民生图谱、撰写的政论文章,一一被他付之一炬。
“老爷,这些可都是您的心血啊!”老仆张福忍不住劝阻。
张居正凝视着跳动的火焰,面色沉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日之张居正,当与昨日之张居正告别。”
他知道,重返京城意味着要踏入最险恶的政治漩涡。严嵩父子权势如日中天,要想在如此环境中有所作为,必须更加谨慎,更加隐忍。
返京途中,张居正在驿站偶遇同年进士王世贞。多年不见,王世贞已不复当年的锐气,眉宇间添了几分沧桑。
“叔大兄此时还朝,可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王世贞苦笑道,“严嵩如今更是肆无忌惮,连徐阁老都不得不暂避锋芒。”
张居正默然片刻,道:“元美兄可知,我在乡间六年,所见百姓疾苦,已不容我再独善其身。”
王世贞长叹:“叔大兄抱负不减当年。只是如今朝中,想要有所作为,难啊!”
抵达京城后,张居正首先拜谒了老师徐阶。此时的徐阶虽为次辅,却在严嵩的压制下举步维艰。师生二人在徐府书房密谈至深夜。
“叔大回来得正好。”徐阶压低声音,“严嵩年事已高,圣上对其宠信已不如前。只是如今朝中无人,还需隐忍待时。”
张居正会意:“学生明白。”
在徐阶的巧妙安排下,张居正被任命为裕王朱载坖的讲官。这个职位看似闲散,实则至关重要——自从太子早夭后,裕王虽是事实上的储君,但在嘉靖皇帝对修道近乎痴迷、对儿子异常冷漠的态度下,裕王的地位并不稳固。
第一次踏入裕王府,张居正就感受到了这里的压抑气氛。与皇宫西苑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裕王府陈设简朴,仆从稀少,处处显露出这位皇子在父亲面前的失宠。
“臣张居正,拜见王爷。”张居正执礼甚恭。
年轻的裕王慌忙起身:“先生不必多礼。早就听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乃本王之幸。”
张居正抬头细看,只见裕王面色苍白,眼神中带着几分惶恐和不安,全然没有皇子应有的气度。他心中暗叹,深知这位皇子在父皇长期冷落下的艰难处境。
讲读之日,张居正并未急于讲授经史,而是与裕王促膝长谈。
“王爷近日可曾入宫请安?”张居正温声问道。
裕王神色黯然:“父皇潜心修道,已有月余不见外人。就连本王上个月寿辰,父皇也只是遣太监送来一道符箓。”
张居正默然。他深知嘉靖皇帝因笃信道教而产生的怪异行为——偏爱次子景王,长期不立太子,甚至因为一句“二龙不相见”的谶语而疏远裕王。
“先生,”裕王忽然问道,“为何本王屡次上疏,请求册封生母康妃为贵妃,总被父皇拒绝?”
张居正沉吟良久。这个问题触及了皇室最敏感的神经。他知道,嘉靖皇帝不立太子、不封康妃,都是故意在压制裕王,既是为了修道清净,也是出于对权力的掌控。
“陛下信奉道教,殿下当顺从其意。”张居正谨慎措辞,“日后请安,可多言祥瑞,少提政事。至于康妃娘娘的封号,待时机成熟,自然水到渠成。”
裕王若有所思:“先生的意思是,要让父皇感受到本王的孝心,而不是压力?”
张居正颔首:“殿下明鉴。”
自此,裕王按照张居正的指点,在给父皇的奏疏中多谈修道感悟,少言朝政得失。果然,嘉靖皇帝对裕王的态度逐渐缓和,偶尔还会赏赐一些丹药符水。
在裕王府的这几年,张居正不仅赢得了裕王的完全信任,还结识了一个重要人物——王府太监冯保。
那是一个雪夜,张居正为裕王讲读《资治通鉴》至深夜。正要离开时,见一年轻太监在廊下等候多时,肩头已落满雪花。
“张先生,奴才冯保,特来送先生出府。”太监恭敬行礼,声音清亮。
张居正记得此人——裕王府的管事太监,虽年纪轻轻,却处事周到,深得裕王信赖。
“有劳冯公公。”张居正颔首致意。
二人踏雪而行,冯保小心地为张居正掌灯照路。行至府门,冯保忽然低声道:“先生今日讲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奴才在门外聆听,受益匪浅。”
张居正微微一怔,不禁对这位好学的太监刮目相看。
此后,张居正与冯保往来渐多。他发现冯保不仅聪慧过人,而且对朝局有着敏锐的洞察。二人常在讲读之余品茗夜谈,从古今兴亡到当下政事,无所不及。
“严嵩父子专权,朝政腐败,长此以往,恐生大变。”某夜,冯保忧心忡忡地说。
张居正默然品茶,良久方道:“天道循环,否极泰来。只要王爷能够顺利继位,一切尚有可为。”
冯保会意:“先生放心,王府上下,奴才必定小心照料。”
在裕王府的相对平静中,外间的朝局却在剧烈动荡。嘉靖四十一年,御史邹应龙上疏弹劾严世蕃,终于撼动了严嵩的地位。在徐阶的精心策划下,专权二十年的严嵩终于倒台,其子严世蕃被处死。
然而,严嵩倒台后,朝中的权力斗争并未平息。徐阶继任首辅,而与他素有嫌隙的高拱也迅速崛起。张居正发现自己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两位老师之间的争斗。
隆庆元年,嘉靖皇帝驾崩,裕王终于继位,改元隆庆。张居正作为裕王最信任的老师,被提拔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权力核心。
然而,新朝的喜悦很快被残酷的政治斗争所取代。徐阶与高拱这两位顾命大臣,因政见不合和权力分配,很快势同水火。
一日深夜,高拱突然造访张居正府邸。
“叔大!徐阶老儿处处与我作对,你是我学生,为何助他整我?”高拱怒气冲冲,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
张居正从容不迫地命人上茶:“中玄公何出此言?学生只知效忠皇上,整顿朝纲。”
高拱冷笑:“整顿朝纲?徐阶任用私人,把持言路,这就是你所谓的整顿朝纲?”
张居正神色不变:“徐阁老纵有不是,终究是学生座师。况且如今朝局初定,当以稳定为重。”
送走高拱后,张居正独坐书房,心绪难平。他深知高拱才干出众,但性情刚愎;徐阶老成谋国,却难免恋栈权位。处在两位老师之间,他必须小心权衡。
隆庆二年的一个春日,宫中传来消息:徐阶致仕还乡。张居正闻讯,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他知道,这是高拱联合宦官逼迫的结果,也意味着朝局将再次动荡。
果然,徐阶去后,高拱独揽大权。然而他锐意改革的作风很快引来众多反对,加之与司礼监太监冯保的矛盾日益尖锐,地位也开始动摇。
这些年间,张居正始终保持谨慎,一方面协助高拱推行改革,另一方面也暗中维护与冯保的关系。他像一位高超的棋手,在复杂的政治棋局中稳步布局。
隆庆六年五月,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击倒了年仅三十六岁的隆庆皇帝。病榻前,隆庆紧握张居正的手,气息微弱:
“先生...辅佐太子,朕可放心去了。”
张居正跪在榻前,看着这个自己教导了十余年的学生,如今已是奄奄一息的帝王,不禁泪如雨下:“臣必竭尽全力,辅佐太子,匡扶社稷。”
隆庆皇帝驾崩后,十岁的太子朱翊钧继位,改元万历。在冯保的协助下,张居正与皇后李氏联合,以“专政擅权”的罪名驱逐了高拱,成为首辅。
站在文华殿的高台上,望着脚下连绵的宫阙,张居正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顾璘赠他犀带时说的话,想起了李士翱为他改名时的期许,想起了隆庆皇帝临终的嘱托。
这一刻,那个曾经在黄鹤楼上立志的少年,终于站在了权力的巅峰。然而他深知,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国库空虚、边防松弛、吏治腐败的庞大帝国。
“志在千里...”他轻声自语,目光渐渐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