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勤再进一号会议中心，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人。
全是人。
原本空旷的阶梯教室，现在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过道里站满了，后墙边倚满了，门口堵着一堆脑袋往里挤。
那两百个“天之骄子”，像几滴水掉进了油锅，被彻底淹没。
他们一个个脸色发白，看着周围那些穿工服、提菜篮的“对手”，手心全是汗。
昨天，他们是主角。
今天，他们是布景。
张勤走上讲台，会场瞬间安静。
“看来，今天大家的热情很高。”
她拿起话筒。
“时间宝贵，直接开始。”
她没一句废话，直接上干货。
“金手指，是主角的特权，是打破规矩的刀。但这把刀不能一下就无敌，得一刀刀磨利。”
“爽点，是情绪爆炸。想炸得响，就得先让他憋着，压得越狠，后面反弹就越爽。”
“反派，不是傻子。一个强大的反派，才能显出主角的牛逼。要让反派的脑子，跟主角在一个水平上。”
她讲得飞快，全是能直接用的方法。
台下的人，不管是博士还是工人，都听得懂。
一个小时后，理论讲完。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张勤停下，扫过全场。
“受众。”
她在白板上，重重写下这两个字。
“你们在为谁写东西？”
她看着台下那两百个脸色越来越白的“学生”。
“不是为你们自己，不是为评论家，更不是为了名留青史。”
“你们的读者，是每天在流水线上干八个小时的工人，是天不亮就下地、天黑才能回家的农民。”
“他们的时间很宝贵，他们的乐子很有限。”
“他们不想干完累活，还要在你们的故事里猜谜语，看你们玩文字游戏，看你们发酸水。
“他们想看的，是一个能让他们忘了累，忘了烦的梦。”
“你们的工作，就是给他们造梦。”
“谁的梦造得最带劲，谁就能拿走那三万块。”
“谁要是还端着架子，觉得自己的东西是给神仙看的，不屑于写这些。”
她停下，声音冷了。
“那你可以现在就走了。”
“外面报名点还排着长队，有的是人想写。”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那两百个学生，头埋得更低了。
风骨？能换成钱吗？
“好了，该讲的都讲完了。”
张勤放下话筒。
“五天后，我只看东西。”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哦，对了。”
“这次比赛，只是个开始。”
“我跟范部长聊过了，以后每年，都办一次。”
“优秀的作品，除了奖金，还有机会……”
她看着台下，一字一顿。
“改编成动画，甚至是……电视剧。”
会场里，人群瞬间沸腾了起来。
“上电视？！”
“我的故事能上电视？！”
“天啊！”。
一个穿着工服的大哥，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俺……俺的故事要是能上电视，俺不要钱！”
他这一嗓子，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钱，很重要。
但跟上电视比，跟光宗耀祖比，好像又不算什么了！
张勤看着这群打了鸡血一样的人，点了点头，转身走下讲台。
————————
第三天，报名截止。
宣传部办公室里，范部长拿着一份统计表，手都在抖。
“张……张大顾问……”
“两……两千三百二十一人！”
他指着那个数字，舌头都捋不直了。
“这还是我们卡着，必须交三千字以上故事开头的！”
“不然……不然我估计能破万！”
张勤看着那个数字，也有些意外。
她低估了这个时代，人们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一个穿着工会制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满脸愁容。
“范部长，张顾问。”
他是深市总工会的主席，姓王。
“王主席，快坐。”范部长连忙起身。
“坐不住了。”王主席摆摆手，一脸苦相。
“出什么事了？”
“评委的事。”王主席叹了口气，“本来想着是好事，发动大家当评委，结果……没几个人愿意干！”
“怎么会？”范部长一愣。
“怎么不会！”王主席一拍大腿，“现在厂里，稍微识点字的，谁不想去写故事搏个三万块？谁还有心思去给别人审稿？”
“都想当选手，没人想当裁判！”
范部长傻眼了。
这叫什么事？
他下意识地看向张勤。
张勤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抬起头，看向王主席。
“王主席，我问您。”
“如果，我给每个参加审稿的工人，发审稿费。”
“一天，二十块钱。您觉得，会有人干吗？”
“一天……二十？！”
王主席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
一天二十！
三天就是六十！
顶得上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干！怎么不干！”王主席激动地站了起来，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别说干！得抢！得打破头了抢！”
“那就好。”张勤点头。
“我需要三千个评委。”
“只要识字，身体健康，都可以报名。”
王主席的嘴巴张成了“o”形。
三千个？
“审稿期，三天。”张勤继续布置，“每天，每个工厂的评委，交叉审阅另一家工厂选手的稿件，现场打分，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工厂。”
“所有流程，必须绝对公平、公正、公开。”
“王主席，您这边，需要组织人手，进行现场监督和最终的票数统计。”
“这工作量不小。”张勤看着他，“所有参与组织的同志，包括您在内，我个人出资，每人每天补助一百块。”
“咕咚。”
王主席咽了口口水。
他旁边的范部长，也咽了口口水。
一百块一天！
这哪里是补助！这是发钱啊！
王主席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解决方案，是在听一个创收项目！
他们工会，也能搞创收了！
“保证完成任务！”王主席猛地一拍胸脯，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红光满面，“张顾问您放心！我亲自带队！谁敢徇私舞弊，我第一个把他从厂里开除！”
“好。”
等王主席和范部长兴冲冲地离开，张勤才吐出一口气。
她看向一直站在身后的汪淑英和秦月荣。
“评选现场，你们两个盯着点。”
“是。”两人点头。
但张勤还是觉得不保险。
范部长和王主席，热情是够了，但威慑力不足。
必须有一个人，能镇得住场子。
一个……光是站在那里，就没人敢乱来的人。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冷峻的脸。
李霄。
他最近，应该挺闲的。
————————
酒店健身房。
李霄正在练拳。
沙袋被他打得“砰砰”作响，汗水顺着他紧绷的肌肉线条滑落。
张勤走进去的时候，他刚好打完一组，正在解手上的绑带。
看到张勤，他动作一顿。
“有事？”他拿起毛巾擦汗，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嗯。”张勤点头，“想请你帮个忙。”
“说。”
“我办了个征文比赛，需要一个总负责人，去监督评选流程。”
张勤看着他。
“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李霄擦汗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张勤，黑色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做什么。
张勤松了口气。
她就知道，找他准没错。
“那个……”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这个是有工资的。”
“大家都有，你肯定也得有。”
“我跟汪助理说了，按最高标准，一天……二百。”
李霄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他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向前走了一步，挡住了灯光。
“张勤。”
他声音很低，带着汗水的沙哑。
“你不需要给我钱。”
“你需要我，说一声就行。”
张勤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她抬头看着他。
“不行，这是规矩。”
李霄看着她执拗的样子，沉默了。
最后，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