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须发皆白、位列三公的老臣,颤巍巍出列,正是昔日与雍王裴昱一脉走得颇近的礼部尚书王阁老。
他手持笏板,声音苍老却清晰:“陛下,太子吉凶未卜,为安天下臣民之心,稳朝廷纲纪,老臣斗胆……恳请陛下,早做绸缪,召……召回雍王殿下,以亲王之尊,暂理部分朝务,以备不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这几乎是在暗示,萧珩可能好不了,需要另立储君备选!而雍王裴昱,曾是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立刻有东宫一系的御史出列驳斥:“王阁老此言差矣!太子殿下正在救治,陛下亦已下旨不惜代价,此刻谈‘备不测’,岂非动摇国本,寒将士之心?雍王殿下在封地安守本分,无诏岂可轻回?况且雍王身负南疆血脉……”
王阁老一派则引经据典,以“稳固朝局”“预防未然”为名,极力辩驳。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争论渐起。看似是为国事,实则背后是沉寂数年的、支持雍王的势力,嗅到了机会,开始死灰复燃。
裴衍高坐龙椅,冷眼看着下方的争执。他如何不知这些人的心思?裴昱……他的另一个儿子。当初夺嫡之争何其惨烈,最终萧珩胜出,裴昱自请远封幽州,其生母蓉妃也随之前往,近来还算安分。如今萧珩出事,这些人便迫不及待了。
更让裴衍心头发沉的是,这提议看似由王阁老提出,但其背后,是否真有裴昱的意思?或者说……是那个女人的意思?
他脑海中闪过蓉妃那张美丽却冷漠、眼底总藏着一丝他看不透的执拗与野心的脸。她当年为儿子夺嫡,手段用尽,甚至……暴露了不该暴露的身份。
“够了!”裴衍一声厉喝,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他目光如电,扫过下方众臣:
“太子尚在,朕还未死!储君之事,岂容尔等妄议!雍王乃朕之子,在封地恪尽职守,朕心甚慰。至于朝务,朕自有安排!退朝!”拂袖而起,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臣子。
回到御书房,裴衍屏退左右,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北方,久久不语。
珩儿,你一定要撑住。至于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寒光。若是从前,他或许会顾虑。但如今,涉及到国之根本,更可能涉及到那个女人深藏的祸心,他绝不能允许朝局出现任何可能危及大亓江山的动荡。
他铺开一张密旨,亲自书写,加盖玉玺,唤来最信任的暗卫首领:“即刻密送幽州,交到雍王裴昱手中。告诉他,朕知他素来恭谨,望他体念朕心,安守封地,无诏不得回京。亦让他……管好身边之人,勿生事端。”
这既是告诫,也是试探。
幽州,雍王府。
裴昱一袭月白常服,立于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梨花树下。花瓣如雪,落满他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手中一枚早已褪色的、粗糙的草编蚱蜢。
这是多年前,那个在市井角落,那个解救他于危难之际的小女孩随手编的。慕知柔……
北境的消息,他已通过特殊渠道得知,甚至比朝廷驿报更早一些。
萧珩重伤垂危。他的心猛地一沉,并非为了萧珩,而是为了她。
他知道,她此刻一定心急如焚,痛不欲生。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强作镇定、眼底却破碎不堪的模样。
一股混合着心疼、无力与深埋心底的酸涩情绪,紧紧攫住了他。
“王爷。”鹤章悄然而至,低声禀报了朝堂上关于召他回京的争议,以及皇帝密旨已发出的消息。
裴昱指尖微颤,草编蚱蜢险些落地。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母妃……又是你在背后推动的吗?这段日子,你在幽州,看似心如死灰,闭门不出,甚至不与我说一句话。可我知道,你从未真正放弃过。你书房暗格里那些与南疆往来的密信,你偶尔深夜独自对南而拜的背影……我都知道。
他只是不愿去想,不愿去揭穿。
夺嫡失败,他自愿放弃,远走封地,既是为了保全自身,更是为了保住母妃的性命——父皇当年没有因她南疆公主的身份而处死她,已是格外开恩,也是看在他这个儿子及时退让的份上。
他以为远离京城,便能平息一切。可母妃心中的执念,远比他想得更深。
他攥紧了手中的草编蚱蜢,转身走向王府深处最幽静的那处院落——蓉妃居所。院门紧闭,服侍的只有芳若姑姑和两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
裴昱在院门外静立许久,终于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门内毫无反应。
“母妃,”裴昱开口,声音干涩,“儿臣知道您在里面。北境的事……朝堂的事……您都知道,对吗?”
依旧是一片死寂。
裴昱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儿臣知道您想做什么。但您可知,此例一开,朝局动荡,边境不宁,绝非大亓之福,亦非……南疆之福。慕容瑛野心勃勃,他与您合作,不过是利用。知柔……和她的哥哥,他们也在南疆,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您难道不清楚吗?您真的要为了一个虚妄的‘一统’旧梦,掀起滔天战火,让万千黎民受苦,甚至……伤害到您自己的儿女吗?”
院内,窗后一道纤细的身影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应。
艾殷蓉,一袭简朴的青色衣裙,未戴任何钗环,面容依旧美丽,却笼罩着一层冰封般的冷漠与死寂。
只有那双泛着幽蓝的眼眸深处,在听到“知柔”“她的哥哥”时,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痛楚的波澜,但很快又被更深的、近乎偏执的幽暗所覆盖。
她手中,紧紧捏着一枚与慕容瑛手中另一半能完美契合的环形玉佩。
裴昱在门外等了良久,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密旨不日将至,儿臣会遵旨,安守幽州。也请母妃……珍重。”
他转身,背影在梨花雪中显得格外孤寂寥落。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蓉妃缓缓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几行娟秀却透着一股冷硬之气的南疆文字,卷成细小的纸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