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勇心思细,一进门就觉察出不对。
阿朵姑娘眼圈泛红,石午阳脸色也沉沉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司令,你们……这是聊啥呢?阿朵妹子咋像是哭过?”
石午阳重新坐回圈椅里,指节敲了敲桌面,声音带着果断:“刚跟阿朵商量,她跟着咱们,刀头舔血,不是长久之计。想着在安龙城里,给她寻个稳妥人家安顿下来,嫁了!”
“啥?!”
“嫁人?!”
曹旺和陈大勇几乎同时失声叫了出来!
陈大勇手里那个沉甸甸、还滴着粘稠黑血的布兜子,“啪嗒”一声,直直掉在了光洁的厅堂地砖上!腥红的血水立刻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污渍!
“啧!” 石午阳眉头紧皱,指着地上那摊血污和那渗人的包裹,
“先别管旁的!赶紧把这晦气玩意儿拎出去!这他娘的是何府!不是咱的野人谷!”
他语气严厉,带着不容分说的命令。
陈大勇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弯腰把那血糊糊的布包捡起来,沉着脸快步走到院子里,左右看看,一扬手,挂在了墙角那棵老桂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像挂了个不祥的风铃。
他转身回到厅里,脚步沉重,带着一股子犟劲儿,冲着石午阳就开口: “司令!阿朵妹子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没有她,咱哥几个早交代在那寨子里了!咱……咱不能就这么把她撂下啊!”
他声音不高,却透着坚决。
曹旺也立刻跟上,嗓门洪亮:“就是!做人不能忘本!阿朵妹子救过咱的命!咱得护着她!带着她!”
石午阳目光扫过沉默不语的阿朵,看她低垂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现实感:“正因为阿朵是咱的救命恩人!我才要替她长远打算!跟着我们?”
他苦笑一声,带着浓重的无奈和焦虑,
“眼下的危险,怕是比寨子里那会儿……更甚十倍!”
他顿了顿,迎着曹旺和陈大勇不解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沉重的名字:“孙可望……已经知道我们抗命,偷偷跑到安龙府来了!”
“什么?!”
曹旺眼睛一瞪,瞬间暴怒,拳头捏得咯咯响,
“谁?!谁他娘的告密?!是不是何文瑞那小白脸?老子……”
“住口!”石午阳厉声喝断曹旺的咆哮。
他迅速将今天在宫里头叶应祯逼驾、认出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语气凝重,
“叶应祯是孙可望的死忠!他认出了我,回去必定添油加醋!白文选……我信得过他不会明着对我们下手,可叶应祯这疯狗,保不齐会绕过白文选,私下里带人来咬我们一口!这里是贵州!是孙可望的老巢!我们几个,就是掉进狼窝里的几只羊!”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曹旺和陈大勇瞬间冷静下来。
两人脸上的激愤迅速褪去,换上了凝重和担忧。
他们太清楚“孙可望”这三个字在贵州意味着什么了。
那是真正能只手遮天、生杀予夺的阎王爷!
陈大勇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沉默片刻,目光转向一直低着头的阿朵,声音放得柔和了些:“阿朵妹子……你……你自己心里头,有……有中意的人家么?”
阿朵身体微微颤了一下,依旧没抬头,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
听了石午阳刚才那番关于孙可望的话,她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失落,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和担忧压了下去。
是啊,跟着石大哥他们,自己只会是拖累。
孙可望……在贵州就是天一样的存在……她不能……不能再连累石大哥了。
她咬着下唇,轻轻摇了摇头。
陈大勇看着阿朵这反应,心中了然,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向石午阳,带着询问。
石午阳也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无比的决定:“何文瑞!我打算……让阿朵许配给何文瑞。”
“给他做小?!”
曹旺忍不住又插嘴,语气带着不甘。
“不,”
石午阳摇头,语气肯定,“文瑞答应,明媒正娶!”
陈大勇沉默着,在心里飞快地权衡。
何文瑞这人,家世清白,忠烈之后,官身清贵,对阿朵也看得出有几分真心。
眼下这局面,把阿朵托付给他,远离一路上的腥风血雨,或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他看向阿朵,声音带着兄长般的温和与郑重:“妹子……何公子……你觉得……行吗?这事,得你自己点头。”
阿朵终于缓缓抬起头。
她的目光没有看陈大勇,也没有看曹旺,而是直直地、深深地望向石午阳。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委屈,有幽怨,有迷茫,但最终,都被一种认命般的黯然所取代。
她看着石午阳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关切和决断,想起孙可望这个名字带来的巨大阴影,纤细的脖颈微微动了一下,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石午阳捕捉到了她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幽怨和失落,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但他硬起心肠,移开了目光。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
“何文瑞人呢?”曹旺瓮声瓮气地问,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出去了,”石午阳回道,声音恢复了冷静,“等他回来,就把这事定下来,尽快把婚事办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阿朵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石大哥……那你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
石午阳看着她苍白的脸,放缓了语气:“不走。现在出城,比城里风险更大。我们准备搬到文督师府上去住,只要我们没在何府,就没人会伤害你。等……等西宁王的大军到了安龙,局面稳了,我们再动身。”
阿朵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看着地上那尚未完全擦干净的血污痕迹,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失去了魂魄的布偶。
厅堂里,只剩下炭盆里木炭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一股驱散不去的、混合着血腥与茶香的沉闷气息。